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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既然在北江没事做,天天又要花钱吃喝,人们自然不愿意这样待着。临时的没得做,大厂里不要,他们只能选择先回老家。

    谭家英和老乡们也约好一起回去,反正待在这里也是挣不到钱,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工。不如回家去,起码住的舒服些。

    第二天,这些人就坐光头的包车回到了羊山。

    谭家英坐不住,在屋里住了几天就跟着邻居们做起了手工——串笔壳。

    原先的老村小现在成了一家生产圆珠笔的小作坊,老板把零件买回来,再分给村里想挣点外快的人做。每天的下午,一吃过中饭,就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妇女坐在门口的亮光里聚精会神地做手工。她们坐在矮凳上,双腿并拢,腿上放着一个装了塑料零件的小框子,她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零件拼装在一块,使之成为一支完整的圆珠笔。穿一支笔是一分钱,女人们穿一整天也做不到十元钱。但是她们仍然锲而不舍地做着,村里能挣到活钱就不错了,就是你想做也不见得天天有。

    谭家英串了五天的圆珠笔,看得眼睛都花了,只得了四十元。第六天厂子里就说没货了,得等下一批。

    谭家英心里没有一点底,这样天天坐着可不是事。今年去北江一趟,她和陈有和两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也不到六千元,除去生活费和来回的车费,剩到手里的只有四千不到!她回来第一时间结了一部分钢筋水泥钱,庆来今年也不容易,赔了不少钱,能给一点是一点吧。现在谭家英手上只留了一千元,这一千元还要付下半年去北江的车费。手头这样紧张,她想要是能做点什么挣点才好,不然真的要坐吃山空了。立生刚刚参加工作,工资不高,上海的消费又高得离谱,她没有指望立生这一两年内能给家里拿回来多少钱。

    谭家英这样如坐针毡地在屋里待了半个月,时间来到了农历的五月。过了端午节,二嫂丛莲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摘烟叶,二十元一个下午。丛莲晓得她缺钱用,村里除了个别人,谁不缺钱用?

    “去哪里摘?”谭家英问。

    “就在河下。”

    “好,去。”

    “那你明朝早点吃中饭,人家都是十二点就开始了。去晚了不要。”

    “好,晓得了。”

    第二天早早吃过中饭,谭家英和二嫂丛莲,沉香婶婶,还有夏园,桂花等村里七八个女人一起出了村。

    她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走过光明桥,在新店子右拐上了往田中镇的那条马路。

    马路两边是一大片一大片平整的稻田。稻谷即将成熟,饱满的稻穗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现在种田都是机械化,原先一小块小块不成形的田地现在都修整成了整片整片的方块形,便于收割机收割。也因为机械化,田地里很少看到埋头苦干的人。有了机器和化肥农药的帮忙,没必要耗在田里。

    过了邹坊村那蓬标志性的细竹子,就看见路两边田里长的是另一种高杆植物。又宽又长的叶片,茎高一米左右。

    丛莲告诉大家,这就是烟叶。

    从去年春天开始,河下一片的村子便不再种水稻,而是将田地承包出去给外地的老板种烟叶,一亩地一年补偿两百元。反正很多人家的田地是荒着的,或者白白给了别人种,因此大家都很乐意把田承包出去。

    放眼望去,从邹坊到河下,三四里的路程,几十亩的良田通通都种上了烟叶。再往前,田中镇镇集到瑶田的这一段田地也没有种水稻,而是成了樱桃和桦树树苗的培育基地。

    而这条路上原来的老粮站则变成了烟草公司。原来的那排瓦房推倒了,重新建了两栋四层的厂房。厂房用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围着的,朝马路的这一面开了一扇大铁门,铁门的左边大理石门庭上六个金色的大字:芜丰烟草公司。

    每年的六到九月是烟叶的采摘期,烟草公司需要请人到地里收集成熟的烟叶,而附近村庄闲置低廉的农妇就成了烟草公司的首选。这些人贫穷而勤劳,只要给钱就干,而且又实诚,不偷懒。烟草公司只需要付低廉的工钱就可以请到一个好劳动力,何乐而不为?

    因此,一到烟叶采摘的时节,烟草公司便会放出要请工的信。而闲置在屋里的女人们也纷纷跑来挣这二十元钱。

    谭家英她们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到了烟草公司的门口,此时这里已经有十多个妇女在排队了。有一个烟草公司的工作人员在发放采摘篮和蛇皮袋。

    谭家英和同伴们也排进了队伍,现在太阳已经很毒辣了,她们个个晒红了脸,眼睛都睁不开了。领了工具之后,烟草公司的人带她们到指定地点,并告诉她们哪一种形态的叶子才能摘,之后工作人员离开了,只留下谭家英她们。

    现在是农历的五月,正是一年中酷热难当的时候。

    谭家英和同伴一人搭了一条毛巾在头上,这样方便擦汗,她们左手提着篮子,右手快速地摘下发黄的叶片。刚刚开始摘,汗珠就大颗大颗地往地下掉。

    一直摘到太阳下山,烟草公司的人才开着三轮车来叫:“不摘了,交货,交货。”

    谭家英和同伴们一人抱满满一袋的烟叶往大路上走。

    走到三轮车旁边,她们与烟草公司工作人员一手交货,一手领工钱。

    领了工钱,这一伙女人疲惫地往回走。她们弯了一下午的腰,也渴了一下午,现在筋疲力尽,连说话都觉得费口水。而且摘了烟叶手和身上都好痒,加上出了一身的汗,难受得很。

    这二十元可真不容易挣啊,看来回来种田也行不通,家里挣点现票子真的难!除非手里头存到了票子,否则,这是不现实的。

    谭家英本来还想如果北江真的没事做今年就留在家里,现在看来北江再不济也比屋里强。

    唉,看来还是逃不脱打工的命……

    没几天,村里传开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即将有一条高速公路要修到他们这。而且坪山那里要做一个服务区呢!

    这个消息无疑给这个平静的小山村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人们都在讨论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如果是真的,那这个闭塞了上千年的小村庄也算是走出去了。

    其实这是千真万确的。

    自改革开放以来,东部沿海地区已率先发展,而随着西部大开发和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振兴战略的实施,西部地区经济与社会出现加快发展的良好势头。相比之下,我国中部地区的经济增长、结构转型所面临的压力增大,发展速度相对缓慢。中部地区作为全国重要的粮食主产区,重要的能源、原材料基地,地势上具有承东启西、连通南北的区位优势,人力资源丰富,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全局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发展中部地区经济对于形成东中西互动、优势互补、共同发展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

    早在二零零四年,国家总理温家宝就曾提出关于中部地区崛起的计划。

    二零零六年,党中央、国务院颁布实施《关于促进中部地区崛起的若干意见》。意见提出了促进中部地区崛起的总体要求、基本原则和主要任务,明确了中部地区全国重要粮食生产基地、能源原材料基地、现代装备制造及高技术产业基地和综合交通运输枢纽的定位。简称:“三基地、一枢纽”。

    经过国家多年的统筹规划,中部地区的经济正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一些省市已经实现了经济飞升,而地理位置偏僻的庐市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年轻人仍然以外出打工为主。现在这好事终于轮到了庐市,并且到了芜丰,甚至具体到了什马!

    俗话说“要致富,先修路”。我们知道,芜丰山区的人们出门特别困难,光是到市里都要转好几趟车,加上等候的时间,来回一趟就得花费一天的时间。现在国家规划在本省新增一条贯穿南北的高速公路。修通了高速路之后,能大大增加人们出行的便利,方便粮食、原材料的运输。

    这条高速路预计在芜丰段建两个服务区,一个在芜丰南,入芜丰城区的入口,还有一个就是在什马坪山路段。

    消息传开没几天,队里召集队员开会。坪山是新升大队的集体地,得征求队员们的意见。会议在大队部二楼召开的,由尔世主持。尔世既是村长,又是新升大队的队员,这个会议他开最合适。

    尔世满面红光地站在人群的最前边宣布:“想必大家这几天都得到了消息,我们村将迎来历史性的阶段,即将有一条高速公路要修到咱们家门口,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通了高速公路以后咱们去哪里都方便,而且咱山窝窝里的特产也有销路,总之就是很多好处。”

    人群里有人高声嘟嚷:“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关键是征了我们的地有没有赔偿?赔多少?”

    大家立马就附议到“对,对对,怎么赔偿?不可能让我们白白出地吧!”

    尔世用手压了压大家的嚷嚷声,“有,赔偿肯定有的。一家一万。”

    人群里又有人说了:“一万?坪山有很大呢,就给一万?”

    “坪山虽然大,可人家只在那里修一座服务区,又不全要。知足吧。咱们眼光要放长远,修了服务区,对咱和子孙后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说咱们要是不同意,到时候又被别的村抢去了,就像之前的垃圾场一样。”

    听到尔世提垃圾场的事,大家都不出声了。早在前两年,县里计划在油麻上边修一个垃圾处理场,可是队里很多人不同意,说焚烧垃圾会有黑烟,臭得很。后来垃圾场建在了不远处的柏林村,大家又后悔了,隔得这么近,要真有气味也会被风吹过来,而钱又没得到。

    听了尔世的分析,绝大部分的人都举手同意了。他们这一部分人常年在外打工,想着反正这土地上结的茶油果都被别人得了,自己虽然有份,不过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点东西。开荒的那块地方也空了多少年了,以后还不知道事世怎么样呢,不如现在拿点现钱来得实在。

    有一些守旧派,比如陈万世、陈功世等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不是很赞同,他们觉得卖土地就是对不起祖宗,这土地是祖宗们打下来的江山。不过年轻一辈的都同意卖,他们少数几个人也没有决定权。唉,时代变了……没有人再会像以前一样在乎土地了,年轻人个个跑出去打工。你看,敏世连村干部也不当了,跑到外地去做生意。随着人们对于砖需求的锐减,加上田中一带新开了两个大型的砖厂,敏世、尔世两兄弟的砖厂开不下去了。敏世和老婆选择到他儿子工作的城市做小生意,顺便帮儿子有光带孩子。

    愿意留在村里种地的就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了。比如陈长世,有财、有登等。长世两口子为了供儿子有万上大学,硬是撑着种了十二三亩的田,他又不舍得请收割机,全靠两人手工插秧、割禾,只请人犁地。

    坪山征收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来人丈量方数的那天下午,新升大队所有的男人都去了。他们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种了一辈子的土地马上就不属于自己了。这多少让人心里有些伤感。

    方数很快就量好了,丈量人员没有逗留,快速地离开了。而新升大队的队员们却站在这块草有人高的荒地上不舍得离开。

    此刻,这一群当了半辈子农民的男人蹲在一个斜坡上,望着坡下的荒草地,回忆起这个地方原先的繁华景象。

    “哎呀,以前这里栽满了红薯、花生;坡下那一片岭上长满了油茶……唉,现在茶油吃不起喽”。

    “谁说不是。”

    “听我那去世的老爹讲,这里边进去就是那断尾龙的藏身之地。还有炭坑。”

    “埋人鬼,不晓得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曾经,他们在这里挥洒汗水,收获喜悦。以后,这里将不属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