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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这年的春节,羊山村炸开了锅。

    为的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停在村子里的那四辆扎眼的小轿车。

    崭新、气派的小轿车开进羊山村,在羊山村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一阵阵惊涛大浪。

    人们手里的牌瞬间不香了,大家没有心思打牌,而是一遍遍地感叹,“埋人鬼,谁谁谁家的儿子都开上小汽车了!”

    黄金首饰在小汽车的面前也黯然失色,人们的目光完全被稀有的小汽车所吸引。没人再去在意哪个脖子上挂了多么粗的金项链,哪个的手上戴的金戒指比较大。那些穿金戴银的人也没有那么张扬了,似乎被人给了重重的一拳,走在路上不再那么傲首挺胸,一副恨不得别人不知道她身上戴了多少金子的模样。

    整个村子都在讨论着小汽车的事,人们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激动地想到:能有一辆小汽车是多么光彩的事啊!什么黄金、什么快活日子,都不如家里有一辆小汽车来的让人有面子。啊呀,你再想一想,当你开着小汽车走亲访友,在村里进进出出,那是多么的气派啊!

    总之,这个年,羊山村的许多人家都没过好。人们在饭桌上数落起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打牌!看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开上小汽车了!你还在这里嘻嘻哈哈……”

    人们失魂落魄地反应过来,在自己玩乐的时候,别人已经偷偷在努力了。人们暗暗较劲,发誓一定要尽快买一部小汽车,绝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正月初二上午的九点,当陈月红一家三口坐着自己的小轿车进了村口,村口上的那些人家就开始张大嘴巴议论,“啊呀!那又是谁屋里的?”。这是进入村子的第五辆小轿车了,去年年底已经有四辆小轿车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开进了村子。

    因为有小孩的尿片和其他一些东西,还买了一些礼品,行李有点多。张良便将车开到了陈有和家门口右侧那条往菜市场方向的大巷子。家门口进不去,只有在这里卸货。

    他们从塘堰边一路开过来,周围的人家就开始在猜这是谁家的车子。当张良把车子一停下,在陈贤世门前晒太阳的贤世、有山、学山等几人就一直好奇地盯着车子里望。他们想看一看究竟是哪个后生这么能耐,竟然开上了小轿车。

    陈有和、谭家英两口子早已经在家里等着了。谭家英是小年那天回来的,立生他们小年那天才放假,当天就带着孩子搭上了去杨美娘家的火车,他们要在杨美娘家过年。立生和杨美商量好今年在杨美家过年,明年就回羊山。谭家英跟他们一起去的火车站,立生他们搭上往杨美娘家的火车,而她则坐上了回羊山的车。

    现在家里就只有谭家英和陈有和两人。他们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女儿女婿上门。早在半个小时前,月红就打来电话说到田中镇了。他们想,这会儿应该到了,又听到外边有动静。两口子马上从家门口的那条小巷子跑了出来。见真的是张良开着车到了马路上,谭家英立马走上前笑着从月红手上接过孩子,陈有和则帮着从后备箱提东西。他们在这之前已经听说了月红买了小汽车。心里正为女子高兴呢,现在真正见到气派的车子,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的贤世几人见是有和两口子,他们上前几步,向陈有和、谭家英投来羡慕的目光,“啊呀!有和,你女子都坐上小轿车啦!啊呀,不得了,一年一定挣不少钱吧?”

    陈有和自豪地笑着说,“哎,是呢,刚买不久的。”

    谭家英脸上也露出舒心的笑来。

    这么多年来,他们家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走到了别人的前头。他们能不高兴吗?他们替月红感到高兴,也为自己脸上跟着有光而高兴。

    卸完东西,陈有和指挥张良将车开到塘堰边去停。因为他屋子周围都没有地方停。别说停车,就是想进到门口都难。没办法,房子建得太密集了,进出的巷子窄得连一台小轿车都进不去。就是进去了又能怎么样,门前屋后根本没有可以停车的空地。

    陈有和在车前一路小跑着指引张良把车开到长生屋侧的那口水塘的堰边,他指了指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一边给张良打手势,一边说,“好好,就停这里。”

    他看着张良停好车,才放心地先走了一步。

    此时,原本站在庆来场地上闲聊的学贵、庆国、庆家、夏园、木秀几人早就在有和指挥白色小轿车经过的时候,伸长了脖子望了半天。他们心里在想,开车的是有和的什么人啊?没听说过他有哪个什么亲戚有本事的?

    他们私下窃窃私语了一番,当陈有和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们走来时,他们喊住了他。

    木秀露出她那颗银灿灿的银镶牙,走出来一步,她问,“有和,开车的那个是你屋里的谁呀?”

    “是我姑丈,月红老公呀。月红办结婚酒的那天你不是来吃酒了?应该见过呀。”

    木秀的脸色一下就暗了下来,喃喃地说到:“哦,是是是。你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哦……他们回来拜年,哦,对的。”

    木秀的女子——青青大学毕业后并没有按她设想的那样过上人上人的日子,青青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更让她生气的是这死女子找了一个好赌的男人,日子过得不尽如意。而她的儿子亮生刚刚大学毕业,找的工作也不是很好。当她听到开车的是她曾经贬低的那个女子——月红的老公时,她心里一下就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她怔怔地立在路上,看着她曾经十分鄙视的陈有和春风得意地从她面前走过。

    不光是木秀,就连庆国、夏园和学贵都不能相信有和那个其貌不扬的姑丈竟然开上了小轿车。小轿车啊,不是脚踏车,也不是摩托车,不是什么家庭都能开得起的。村里的能人——庆来和尔世都只是开的皮卡车(虽然皮卡不见得比小轿车便宜,可是在村里人眼里,没有尾部的皮卡不如小轿车气派),他有和的姑丈竟然开上了小汽车,这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当张良从车里出来时,他们才真正相信有和没有说大话。

    中午,有财照例把兄弟几人和他们的女儿女婿喊到家里吃饭。

    这几乎是一个惯例了。正月初二这天,出嫁的女子带着一家大小到羊山拜年。大家先是被谭家英请到家里吃酒,接着又被有登喊到屋里吃煮粉卧蛋。中午,所有人再到有财屋里吃饭。

    现在是中午的十二点,有财的院子里迎来了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时刻。有财的四个女儿女婿和他们的孩子、有登一家老小和丹红一家、有和两口子和月红一家,弟弟有丰和他的儿子锦生,一共三十四口人挤在这个不是很大的敞院里。

    当女婿的相互之间问候、说着客套话。陈月红的堂姐妹们则站在一块相互品鉴对方的金首饰、衣服、鞋子和发型。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玩乐,一片欢声笑语。

    香娇三姊嫂在灶房、厅堂忙进忙出。有财四兄弟蹲在院子前面的那棵柚子树下,望着远处空旷的田地,闲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有和、有丰以及年轻的一辈都常年在外,大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聚一块,他们相互说着自己这一年来的工作、生活。这真的是一年中最为热闹、温馨的日子。

    院子的上空,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轻柔的风带来一丝春天的味道。院子的外边就是组上平坦的田地,田地里不知何时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蔚蓝的天空下,几只小鸟在不远处的田地里叽叽喳喳叫着寻找食物。

    “吃饭。”

    随着香娇一声吆喝,院子里的人一下就涌进了有财的厅堂里。

    厅堂里摆了三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菜。可见为了这一餐饭,有财两口子还是费了不少心力。

    有财领着三个老弟,和女婿、侄女婿往上席去了。谭家英三姊嫂和月红以及她的堂姐妹们坐在门口的那桌。孩子们则坐在旁边的大圆桌上。

    陈月红这桌,她的堂姐妹们各自安置好自己的孩子吃上饭,便回到桌上接着刚刚的话题,相互点评着对方的穿着、发型。

    在所有的堂姐妹里,陈月红的穿着可能是比较暗淡的。堂姐妹们都穿着红红绿绿的花衣裳、蹬着筒高到小腿肚子处的高跟靴,凤英还披散着一头黄色的大波浪卷发,画着淡妆。

    而陈月红不仅没有收拾脸上,头发也是原生态的,她只是简单地把长头发扎了一个丸子头。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棉衣配黑色运动鞋。棉衣是她前年过年的衣服。

    去年店里的活一直忙到年二十六。二十七那天,天还没亮又赶着开车回家。张良有一个表弟结婚,赶回去吃喜酒。时间上匆忙。

    再说在炎热的陵南,厚厚的冬装基本上穿不着。她和张良身上现在穿的厚衣服说是买了两年了,其实并没有穿过几回,只是回来过年那一阵穿,回到陵南,这衣服就该收进箱子里了。陈月红想:反正一年才穿这么十天半月,何必年年买,浪费钱不说,还要腾地方收拾。所以她和张良并没有去选购过年的新衣裳,想着衣服还挺新的,将就着穿。

    席上,香娇先和两个弟媳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也加入到女儿、侄女的穿着大赏里。香娇先礼貌性地夸了丹红今天的粉色大衣好看,又说她养胖了,想必平时吃得好。

    接着她又对谭家英说,“家英,我凤英这一身好看不?”

    因为丛莲是个闷葫芦,香娇并不愿意和她搭话。有什么都是找家英说。

    谭家英笑着说,“好看。凤英真会选。”

    接着桌上的其他人也纷纷说,“真的蛮好看的。”

    香娇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的,比夸她自己还高兴。

    她夸耀似的对众人说,“这死女子就舍得买衣服,一身身的新衣裳穿几回就不喜欢了,又去买新的。”

    不经意间,香娇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侄女月红。月红身上的衣服她好像记得去年见她穿过,莫非她混得连件过年的新衣裳都买不起了?

    香娇心下想:啧啧,我说了吧,读那么多书没用!再说又选了一个穷人家。看看我几个女子,个个没读书,还不是一样嫁的不错。

    香娇看似无意地问到,“月红,这件是你去年过年穿过的?怎么有点眼熟。”

    陈月红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呢。去年忙到年二十六,就懒得去逛街买。”

    陈月红不好意思的是,这让大娘又找到了一个奚落妈妈的法子。一直以来,香娇都爱到谭家英面前去演自己的快活日子、演她几个女子嫁得好,而家族里目前来说文化最高的月红却不如她的女子,这让香娇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确实,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年轻女子过年都不置办一身新衣裳这的确有些说不过去,至少在感官上给人很惨的感觉。陈月红原本想:过了一整年,应该没人再记得自己上一年过年穿的什么衣服。却忽略了大娘这个村里情报员的灵敏性。

    香娇用半信半疑的口吻,扯出一丝轻蔑的笑,说,“就那么忙,连上趟街也没时间?”

    谭家英为了给女儿解围,连忙说,“是忙,她店里生意好。”

    香娇又关心地说到,“月红也太瘦了。是不是平时没东西吃?”

    谭家英巧妙地回答:“她一直都不怎么长肉,这点随我。”

    香娇扒了一口饭到嘴巴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到,“说起,月红两口子在外边到底做什么呀?”

    月红老老实实回答,“没什么好事做,开快餐店。”

    香娇立马大声地喊叫起来,“啊呀!那可是死力活!月红,你爸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你反倒去做死功夫?”

    陈月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餐饮有什么丢人的。可是在村里人的印象里,读了书就一定不能再干力气活,不然就是无能、没用。她自己倒无所谓,可是这连带会让家人也遭受别人的奚落、指点,“你瞧,有和两口子拼死拼活供女子读书,最后他们女子还不是混不好。哎呦,交出去的学费打水漂了!”

    陈月红一时无话,只能低头吃饭。

    谭家英也不好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事实就是月红确实在做脏活累活。当初她听到女子要开快餐店时就劝说过她,这活又脏又累,不适合她干,她应该去做个轻松点的活。试问那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吃苦?不过月红最后还是把店开了,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好在月红店里的生意还不错,不然她要操心死。

    此时的上席也并不消停。

    上席的人一坐定,有财那个头脑灵活的小女婿——小高马上轻车熟路地在身后的水泥神台上提起装满米酒的酒壶,满桌给大家倒酒。他的圆滑让有财笑得合不拢嘴。谁不喜欢会来事、嘴又甜的小辈?

    真的,在所有的女婿里边,有财两口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小女婿了。小高不仅头脑灵活,嘴巴又会讲,相比之下,其他三个女婿就显得呆板木讷得多。有财每次对这个小女婿都是笑呵呵的,对另外的三个女婿就要严肃得多。

    不愿意帮困难的大女儿带孩子的香娇却给小女子带孩子带到现在,并且准备带到小孩上学。香娇逢人就夸自己的小女儿嫁的好,小女婿会挣钱。

    酒过一巡,小高又带头问起了其他人的收入情况,他已经把这个团聚的日子当成了展示自己的舞台。

    有财的另外三个女婿和张良、丹红老公——小郑五人都谦虚地表示:混日子而已,没挣到什么钱。

    小高听了心里很高兴。当小郑出于礼貌说,“妹夫,还是你有本事。听大娘说你一年能挣十几万呢。”

    小高立马说,“那有什么。一个男人一年不搞个十几万一家人怎么活?去年嘛,也还过得去,就搞了一二十万。”

    桌上的人听了纷纷惊叹起来:“啊呀,这么多呢!”

    小高一脸得意地接受着大家的赞叹和羡慕的目光。

    同一桌的陈有丰看不惯他年年吹牛皮的样子,也不喜欢大哥大嫂把大家叫来听他们演这演那,他和大哥大嫂一家本来就不亲,又因为大嫂处处嫌弃他,他心里特别不喜欢大哥大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三哥三嫂出口气。陈有丰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地问三哥有和:“停在塘堰边的那辆白色小轿车是不是就是月红的?”

    陈有和听了小高的话,心里正发酸呢。钱哪有那么好挣的?作为一个文化不高的普通打工人,工资撑死不会超过一万,还一年轻轻松松搞十几二十万?吹牛都不打草稿!

    为了压小高的气焰,有和故意提高音量说,“是,就是那辆。”

    有丰夸耀地说,“样子蛮客气的。”

    这时候,有登也说话了:“噢,那辆白色轿车就是月红的呀!咿呀,月红都坐上小汽车了。小汽车可不是谁都开得起的。”有登这是故意的,他也看不惯老大一家把好好的团圆饭弄得这样不痛快。他要让老大两口子尝尝被人损的滋味。

    果然,一听说月红买了小汽车的香娇脸色一变,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而前一秒还在洋洋得意的小高此刻不说话了,尴尬地笑着。原本笑呵呵的有财也沉下了脸,对自己的小女婿当众丢下了这么一句:“光一张嘴巴!”

    接下来的时间,有财两口子都沉着脸。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他们心里不痛快,自己家竟然落在了老三后边!

    唉,总有那么一些亲戚,是既嫌你穷,又怕你富。

    等有登、有和、有丰几大家人走后,四个女婿也因为有财屋里尴尬的气氛,借口带孩子去大队那里买鞭炮而一同逃出了门。家里只剩下有财两口子和他们的四个女子。

    厅堂里,香娇斜坐在饭桌前的长凳上,绷着脸、撅起嘴巴,没好气地对四个女子说,“你们还不死加把劲把车买了,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四个女子不敢出声,默默地低下了头。

    有财也黑着一张脸,大声地训斥道:“光一张嘴巴有什么用,看人家月红,不声不响就把车买了。”

    有财说完就气愤地扛起锄头出门了。他心里十分不痛快,我有财什么时候落在别的兄弟后头过?唉,不争气的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