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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日头渐西,阴凉的气息开始徘徊在海岸山间。明明只是午后,却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犹如非熊此刻的心情。

    吃过饭之后,非熊便辞别了陆朝雨,带着小小在镇子里闲逛。只是心里想的,和闲字,就没什么关系了。陆朝雨的一番话,表面上提醒自己,事情有可能会托很久。实际上是在告诉自己,早作决断。自己其实一直以来就没有太过担心陆颜,小小只是一方面,关键的原因还是,自己心中隐隐的一股自信,总觉得就算事态急转直下,自己也有能力把陆颜带出幽林。但是今早的一场大战,无异于一盆冷水,泼在了非熊身上。

    “我想去无名台看一看。”非熊牵着小小的手,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嗯”小小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无名台只是一座方圆百米的高台,从建成起,一直都算是天衍宗的地盘。和很多学院和修行地不同的是,天衍宗收徒,好像只是随缘,学生们很少有天赋较高的。所以每年开春,天衍宗开宗收徒,这里就会变得人山人海。尤其是周边的山野村落之人,家里有适龄的孩童,总免不了先来这里碰碰运气。

    暴雨将至,无名台上只有非熊和小小两个人孤零零的身影。非熊眼前的,是一座石碑,他已经在这石碑前站了很久了。

    小小左看右看,也不知非熊在看什么,便开口道:“这是镇民们送给圣人的,原来是座功德碑,后来有一天,圣人下山看到了这碑,便把碑文抹去了,重新写了‘无功’两个字。大概是取圣人无功之意吧。”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非熊的手缓缓抚摸着碑上的字痕,幽幽开口道。

    “那就问我嘛!”

    “你说,咱们活着是为了什么?”非熊的目光顺着石碑一直向下游走,石碑底下有一群蚂蚁在忙碌着,也许是在搬家吧。

    小小莞尔一笑,道:“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开始思考人生了?”

    非熊也笑了起来,山雨欲来之际,周边的阴霾反倒被这笑容一扫而空。

    “从小就开始想啦。想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我也是从小就想了,想到现在一直都很明白。”

    “嗯?”非熊这下倒是对小小刮目相看了。

    “小时候呢,为了吃顿饱饭。大一些呢,为了讨人喜欢。再大些呢,就是为了…修行。至于现在嘛—”小小说话间脸忽然红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低,看到非熊投来的疑问目光,声调陡然又高了:“用秦姨的话说,应该为了嫁出去!”

    “我怎么听着,有点饱暖思淫欲的味道呢?”

    “你才淫欲呢”小小开始有了张牙舞爪的迹象。

    非熊忽然一个侧身,从背后抱住了小小。这张牙舞爪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假如活着是为了吃饱饭,那蛮村周边那些一辈子没吃过饱饭的人,是不是早该去死了?假如活着是为了招人喜欢,那夫诸不该活到现在。活着的目的,一直在变,仿佛是为了明天一般。”

    非熊叹了口气,趴在小小耳边,继续道:“假如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明天,那么在遥远的明天,我们终归会要死的。当你的痕迹彻底消散在这方天地,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呢?”

    “为了现在不好么?”小小的嘴角微翘,忽然扭头在非熊脸上亲了一下,嫣然一笑道:“你能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么?”

    “哎!大小姐,你这是犯规啊!”非熊万万没想到,小小突然来了这一出。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小愤愤不已。

    “这跑题跑的也太厉害了。”说话间,非熊抬起手来,指着石碑前面的一条小径,问道:“从这里走能到天衍宗么?”

    小小想了想,道:“应该能吧,这里既然是天衍宗的山门,往上走肯定就是宗门了啊。”

    “咱们去看看?”

    小小本有些犹疑,但对上非熊灼灼的目光,立马豪气万丈起来。

    “我看行!”

    “你们上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悠长的声音和一名缓步从小径里走了的年轻人,打断了非熊和小小的计划。

    白皙的脸庞,俊美绝伦。五官分明如雕刻,青衣白氅似云山。

    非熊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然而,这双眼睛一阵变换,陡然间就寻常起来。

    “有没有意义,得上了以后再说吧。”非熊觉得,这人有点儿意思。

    “万物终归于虚无,生命亦毫无意义,一念之间,何必执着?”

    非熊斜眼瞅了他一眼,哂笑道:“我上不上,与你何干?”

    那人微微一笑,道:“出了我口,进了我耳,我自说自话,又与你何干?”

    非熊有些哑然,正要开口,却听那人又说了起来。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啊,有时候就是想的太多。”

    “您哪位?”非熊知道,顺着话头说下去,恐怕要没完没了了。

    “百年后的一抔土罢了。”

    “这位…百年抔土…兄,这天衍宗的山门,我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我有一问,你答得上来便去得,答不上来,便去不得。”

    “请讲!”

    “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非熊虽然一向不喜欢以恶意揣度他人,但是眼下这个情景,还是让他想到了两个字:无赖。

    他索性一摊手,无谓道:“我只是怕死罢了。”

    “生命既然毫无意义,死亡便也毫无意义。有什么好怕的。”

    “我可从没说过生命毫无意义。我只是在寻着它的意义。”

    “不知道又如何确信?”

    非熊笑了起来,朗声道:“所有易逝的东西,必然都是有意义的。”

    “此话怎讲?”

    “我小时候家门口有片林子,我偶尔在林中过夜,醒了身上就全是露水,浑身湿漉漉的,很是恼人,我就想啊,这东西有什么用,或者说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就是来恼人的?”

    “有意思。”那人看了一眼非熊,随口道:“朝露可恼我倒是头回听说。”

    “后来啊,我忽然发现,有种鸟是以这朝露为食的。”

    “哦?莫非是鹓雏。”

    “名字我不知道,羽毛挺漂亮的。”

    “如此说来,这朝露的意义,就是养活了一种鸟儿?”

    “那片林子啊,又深又暗,各种毒虫腐尸堆在林子深处,闻一闻那里的空气都会死人的。”非熊说着摸了摸头。洒然道:“得亏这鸟儿啊,遇到这种地方总喜欢放一把火,烧完之后,就清净了。”

    那人一怔,片刻后又回过神来,不置可否道:“你举了一个朝露的例子,想说一切易逝的东西都必然有意义,不觉得牵强吗?”

    “那你说一个易逝却毫无意义的东西出来如何?”

    那人饶有兴致的看着非熊,许久之后嘴里才蹦出了两个字:“蜉…蝣。”

    说实话,非熊知道蜉蝣,却从来没注意过这东西,又如何知道它的意义?思索许久未果,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许久之前,人族也未必不是蜉蝣。”说完之后,便笑了起来。

    “哦?”那人也笑了,这一笑,就忽然多了许多烟火气出来:“如此说来,永恒倒是毫无意义了。”

    “这世间就没有永恒,哪来的意义。”非熊说完顿了顿,轻叹道:“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不就是因为它易逝吗。—”

    “换句话说,一切存在的东西有意义,不就是因为它早晚会不在么?”

    “那么,时间呢?”

    非熊细细看了看眼前这人的眉眼,明明只是青年的模样,却总有些苍老的意味,他觉得,这人真的有点意思,便摊了摊手,无奈道:“我出生之前,并没有时间可言。”

    “那这山门,你怕是去不得了。”那人也学着非熊摊了摊手,解释道:“你说了半天,只说了有意义,却没说有什么意义。”

    晚风吹来,一滴水落到了非熊脸上,丝丝凉意弥漫在两人之间,非熊知道,雨马上便要来了,说了这么多,他还是那个为了活命挣扎求存的少年郎,往日一幕幕不由浮现在眼前,散功之后的筋疲力尽,满是草药味的幽暗小屋,加上陆颜那张决绝的脸,将他的心仿佛扯开了一个血淋淋的洞,一株藤蔓从洞口蹿了出来,转瞬间将这颗心捆了个结结实实。

    小小显然发觉了非熊的状态不对,轻轻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又伸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些微雨水。

    感受到脸上柔软的温热,非熊略带歉意的看了一眼面带忧色的小小,心里忽然一松,冲着眼前的青年微笑道:“我活着每一天,都有雨雪风霜。”说话间指了指远处落日的余辉,一字一顿道:“和太阳升起。”

    “倒不如柴米油盐,尝一尝苦乐。”

    非熊皱了皱眉,实在不太明白眼前这人什么意思,便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腻了。”

    “你真以为,这世间,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吗?”

    这本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就像小小爱开的那个玩笑,‘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是这话从眼前这人口中说出来,却让非熊有些莫名心悸。他就像那天生知之的人一般,从出生起,便已经对这方天地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便没了什么兴致。想来,若不是因为身体的病,他甚至都不愿从小雅村出来。他总以为是自己随遇而安的性子使然,从来都是看着这方天地,却从不想深究其中,也许只有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才能让他提起些许兴致来吧。

    未及弱冠,便成了世间过客,这不正常。

    ‘你真以为,这世间,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吗’,非熊隐隐有些感觉,这句话,像在自己心里像是埋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不是为了成长,而是为了长成之日,迎接从天而落的惊雷。

    “那这天下,该是什么样子?”过了许久,非熊才漠然开口问道。

    “你不妨多出去看看。”那人话毕,便转身离开。

    一道闪电,划开浓重的阴云,轰轰隆隆的声音浩浩荡荡传遍四方。暴雨瞬息而至,序幕刚刚拉开,便到了高潮。

    非熊这才注意到突如其来的暴雨,陡然惊觉,朝着那人的背影高声喊道:“那这天衍宗的山门,我去得还是去不得?”

    “自然是去得。”悠然的声音,回响在这无名台上噼噼啪啪的暴雨声中。

    “那咱们还去嘛?”小小浑身上下,已经淋透了。在这海边的暴雨之中,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非熊单手环住小小的肩头,搂着她便跑了起来。

    “去什么去,回家避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