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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竹中侠剑

    这不是欣赏竹海的季节。

    冬月的山风总是要携上雾的朦胧,吹起竹涛阵阵,便有萧萧青白纷扬翻飞,像雨一样。有叶小舟正驶在迤逦的山海竹海中,顺着乡径荡漾。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翁正悠悠驾着牛车,灰白的胡髯上沾满水露,而略显消瘦的老水牛低俯着双角步履平稳。

    老农身后坐着个青年郎,他披着蓑衣,又将草笠深深地压过前额,让人看不清脸。

    还有一柄剑正给他抱在怀里。

    他浅浅拔出剑身,略做打量。

    这是一柄锋利的剑。

    用来杀人的剑。

    剑身归鞘。

    这老农偷瞥一眼,清楚这青年郎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也清楚他此行来嵩竹乡不是要赏竹的。这嵩竹乡名气这么大,多的是这样初出茅庐的小侠客来来往往,乡民们也见怪不怪了。

    那些有钱些的侠客自然是骑马走大路进乡,而那些穷些的,就会选择走这样的乡径了。运气好点的话,当地人遇到他们,或许会给雇点银两要求带路。就像今天这样。

    嵩竹乡能有这般的知名,一是靠这春夏漫山苍郁的竹海,二是靠这里冬日独酿的玉笋酒。这玉笋酒啊,不仅受那些富家大官的青睐,对这些练武的也颇有吸引。

    这不二十年前,就吸引来了一个名声很大的侠客,负着个大宗门青玄宗的追杀逃到这里开了家卖酒的铺子。听说是那个宗门没有精力顾暇他,也听说这人干的事也不算严重。青玄宗来来回回叫了几个厉害的过来都给折回去后,然后也安排了个赏金不大不小的悬赏下来。

    后来便每年偶有三四个练武的来杀他,然后便每年偶有三两个尸体给抛出店门。

    青玄宗的弟子向来给留了活口。

    绕过这个谷,嵩竹乡的烟火隐隐显露在了千千寒竹与层层氤氲之中。

    那青年郎也随之缓缓抬起了头,帽檐下的眼神深邃且锐利。

    “老伯,嵩竹乡里众多家的玉笋酒,不知哪家酒更好。您有何推荐?”

    那坐在前面的老农闻言,点了点头,看来这青年郎确是有想来找些酒喝的,便回答道:“呃,俺喝的酒,那都是俺家婆娘酿的。俺是说不出来哪家哪家的好。不过嘛,呵呵,叶家的酒倒是很烈,黄家的酒要更香一些啰。”

    接着老农侧过头瞥一眼这青年,没看见脸,又继续答道:“你嘛是个大侠,那,那家,有个姓周的开的店,听说他就是个很厉害的大侠嘛,有好多你这样年轻的好像都喝这家的酒。”

    青年似乎藐视般的说道:“没想到他还很会酿酒。”

    老农一听不由感到奇怪,便问:“诶,大侠,你和那个姓周的老板认识嘛。”

    “或许算认识,”青年回答道,“你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吗?”

    那老农又不由转过头瞄了一眼,见这青年正抚着他的剑,也看不清脸,于是他接着说道:“这俺倒是知道啰,乡里都传得开,好多人都知道他有个娃儿。就是两个月前,来了个男娃,说是那个追杀这姓周的宗门里逃出来的,跑过来说自己是他儿,还往路上的到处说闹。”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死了嘛。”老农貌似在回忆那个场面,抿着嘴倒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变得有些恹恹。

    青年点点头,然后漠然说道:“我就是他的儿子。”

    “哎哟哟……”老农伸起手臂擦去了额头冒出的冷汗,叹气道,“哎呀,大侠,你你……还是别说这吓人的话吧,那个娃死相很难看咧……”

    “唉,那个姓周的接着就,整个人都特别可怕啊……”老农叹了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

    但是这青年依旧保持漠然。

    甚至是当他就站在这家酒铺门口的时候。

    ……

    这是一块很寻常的店面,占寻常的大小,有寻常的桌椅。寻常的酒客里也不过偶尔夹杂着三两个的不一般。那个老板就坐在里头,倚在竹椅上,正捧着一本书。

    老板却很不寻常。

    这个老板就算是坐在椅子里也没能藏住他魁梧的身材。右手边那柄明晃晃的大刀,在他的手臂旁竟显得小巧。铁般的拳茧冰冷且危险,就像他此刻投向青年的目光一样。

    他没有看到那位青年的脸,但他已然知道了他也是一个走江湖的。因为他的脚步声很稳,非常的稳,极其的稳。他的气息也很准,非常的准,极其的准。

    这青年的实力绝对不会差。

    就像坐在靠窗的那个女郎。

    他紧盯着这青年径直坐到了一张桌子前,随后见他平淡地开口道:“老板,我要装满这个酒葫芦。”话音一落,一瓶黄色的葫芦便被摆在了桌前,“再来上两碗酒。”

    青年的剑始终别在腰间,他的手却没有放在旁边,甚至桌角完全遮挡了他手臂的去路。

    功夫扎实,但是经验不足。

    老板如是想到。

    青年摘下了雨笠,眼神依旧深邃且锐利。他的目光短暂地飘离了那个老板,完全凝聚在了那个窗边,凝聚在那个青白纱衣的倩影处,凝聚在那青白纱衣中的长剑上。

    不过只是短暂而已,老板带着酒坛和碗过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老板身上。

    “喏,你要的酒。”不一会儿老板便这般说道,正要回去。

    “等等,”青年打断道,“这碗酒是我请你的。”

    说罢,他朝着老板伸出了右手来邀请。

    老板这便看清了青年的脸庞。他长得蛮像自己的。

    “我知道你有一个儿子。”青年说道。

    老板顿住,却是咧嘴笑了笑,坐到了他对面,爽快地拿起酒碗畅饮一大口,答道:“老子是有一个儿子,你这小子的年纪看起来,就像是我儿子该是的样子,你长得,也很像是我的儿子该是的样子。”老板突然拍案怒道:“不过他已经死了!”

    老板死盯着对方,凌厉且杀伐的眼神直穿眼前青年的五脏六腑,刀身的银光明晃照人。

    酒铺的酒客纷纷看向这里。

    有一个练武的眼尖认出了那个青年,认出了那是江湖上人称“戏子”的古怪剑客。

    青年也盯着老板的双眼,依旧平淡,说道:“我就是你的儿子。”

    酒铺霎时死寂了下来。

    每个人的呼吸都可明辨。青年与老板两人的气息依旧稳得可怕,相比之下,其他的酒客的呼吸皆或急促或深缓。唯独一个,唯独窗边那个方向。稳得可怕。

    那老板用余光瞅了一眼,那女子还在品酒。

    或许她不是威胁。暂且不是。

    但更因如此,老板的火气更盛,大刀耀起了更明晃的寒光。他又畅饮了一杯酒:“上一个说是老子儿子的死得很惨。”

    “我知道。”青年始终平淡,品尝了一抿周家的玉笋酒。“好酒。”青年夸赞道。

    他就像一汪搅不浑的深潭,很深的潭。

    老板倾向桌前,不再笑了:“我的儿子,本就是早产儿,三岁那年还侧身从高处坠倒在了火坑之中。离了青玄宗的救助,他又能怎么活?”他的大刀正映着惨白,“老子亲眼看着他给烧了半条手臂!”

    哗哗声响,青年扯起了右袖,红色黑色的凸斑与疤痕像是长满数不清的蜈蚣胡乱蜷在一起撕咬、缝在手臂上,狰狞又凶狠!

    “你给我取的名叫周剑梅,是你找个唱戏子取的。虽然我已经不用这个名字了。”青年扯回手袖,语气依旧平淡。

    老板大睁双目,刹那之间飞立而起,这些酒客也不由瞪大双眼发出惊呼,开始纷纷嘀咕起来。

    连那位女子都不由挑起了眉。

    老板深吸了好几口气,旋即抓起酒坛痛快地怼嘴喝了许多,然后豪爽大笑。

    接着狂笑。

    然后他笑着大吼:

    “没想到你竟然活得下来,他娘的,老子真他娘的没想到哈哈哈哈哈!”

    老板的狂笑震耳欲聋,有如一声熊嚎。

    青年却只是点点头。

    “哈哈哈哈,所以呢,所以呢?所以你来找老子,就因为我是你他娘的该死的爹是吧?”老板怒道,“你知道你娘是怎么给我生出个你小子吗?你娘就是有病!她把她当什么了,呃?她以为她是老子很重要的女人?老子他娘的玩过的女人多了去了,怎么,以为怀了我的孩子就能绑住老子?”

    “呸!”

    这老板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继续凶煞地骂道:“狗屁青玄宗,早就废物的女徒弟还要那么在意!就他娘的纯纯一个表子!勾搭的男人还少?哈哈哈哈,为你娘这表子坏的小小声誉还要他娘的追杀老子!”他抓起他的大刀指着眼前的青年,“你也配做老子的儿子?”

    青年依旧淡漠,但此刻的眼神已经变得更加锋利煞人。

    “所以你要来干什么?要老子的钱?哈,还是你那表子的娘想老子的钱了!”

    “我是为钱来的。”青年答道。

    透过杀伐尖锐的目光,青年缓缓站起身,抽出了手中的剑。

    剑芒跃光如星。

    “我要的是你的人头。”

    ……

    她跃出了窗台,灵动如清风。

    青玄宗派她来杀周广。

    她不是没做过下山杀人的任务,要说起来还算蛮多的。这些任务有难有易,有远有近,有急有缓。只是这一次却很让她感到奇怪。

    杀死周广对于她来说,并不难。在原本的任务中再加个任务,也有过很多次。只是她从没有受到过,掌门亲自颁下的任务。

    并且她很清楚,任何弟子也从未受到过掌门亲自颁下的任务。

    可是作为青玄宗的大弟子,她不必去怀疑宗门,她更没资格去怀疑宗门。

    只是她很好奇,那个青年若真如周广所言,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武功又是怎么修得有这般实力?他的母亲又是宗门何许人也?

    她想不出来,她也不必去想。她只需要去做。

    她也很清楚,那个曾叫周剑梅的青年为她省下了不少的力气。宗门要的不是拿到周广的头,只是周广的死而已。她知道,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青年始终没有乱过气息,始终稳得可怕。他的步伐与剑也是那般平稳,稳得可怕。她就算是在偌大的青玄宗里,都从未见识过哪个这般年纪的能让她感到这般可怖。

    他具体是多少实力?

    若是和他相杀,又有胜算几分?

    青白倩影幽幽飘游在白青的玉竹山岚中。

    一架牛车缓缓驶来。

    灰白的胡髯上此时不再沾有半滴水露,老翁的眼眸在注视这女子的瞬间亮如明星。

    “掌门,弟子的任务完成了……周广已死。”女子立马低头作揖道。

    老农微微颔首,他轻轻拉动缰绳,牛车停了下来:“我知道。”

    “但周广并非经我手而死……是给那个自称周广之子的人夺了性命……”她的头更低了一些,“不知这任务是否……”

    那老翁微微一笑,挥挥手温声道:“不用在意,你很好……那人现在叫方剑梅。”

    她依旧继续低下头,恭敬地问道:“不知……宗门里还有何任务?”

    老翁轻手拉了拉缰绳,老牛的脚步再次缓缓而平稳地迈开。牛车缓缓驶去。雨雾中,只听闻一道淡漠的轻声传过千千玉干:

    “那便去杀他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