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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戏子浪客

    戏台上斑斓五彩的灯火正缓缓流转,在等待魅影的展现。

    台下的布置也都已经准备好了,前来看戏的观众正陆陆续续地走上看台。那些想要早些占个好位置的观众便会这么早到场,因为他们喜欢看戏。

    他也喜欢看戏,所以他很早就等在了这里。

    更何况,他现在似乎已经,除了看戏之外,没有什么想做想了却的事了。

    周广已经死了。他亲手杀的。

    他回扬州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领了悬赏周广的赏金。他提着周广的脑袋去扬州青玄府拿赏钱的时候,在场的那些江湖人都感到奇异。杀周广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破差事,又难,给的钱又少,甚至还必须从这赶上四百里路程才能到嵩竹乡去。就连那坐柜的,哪怕右眼皮上跨过个那么大的刀痕,老是眯着右眼,都奋力瞪大了眼珠子确认三番。

    然后他将挣来的大部分银两放镖局送往渡州。

    他每个月都这样做。在渡州,每个月都会有一个女人去镖局拿他寄回来的钱。

    那是他的母亲。

    至于剩下来的钱,他一定会拿来买戏院的门票。因为他喜欢看戏,他也不在乎今天明天都演的什么戏、这月那月都是何处来的戏班、坐在的又是何时何地的哪家戏院。他只是喜欢看戏而已,他看得开心就足够了。

    他回扬州的第三件事,就是去戏院看戏。

    难怪那些走江湖的都喜欢叫他戏子。

    也难怪那些走江湖的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他不在乎,叫戏子就叫戏子罢,是怪人就是怪人也好,只要他看戏能开心就行。

    可是他今天并不开心。

    他知道就算看了戏也不会开心。

    杀了周广,他就感觉自己好像泄了气。吃苦练剑得那么煎熬,流掉了那么多血与泪,日日夜夜都在想手中的剑去刺穿心脏。他冷静着沉淀了下来许多年,他淡然地去杀掉周广,他现在却开始只感觉空虚。今后何去何从?

    他明白,他现在应该回去陪伴他的母亲,躲开与青玄宗的一切瓜葛,去过上平凡的生活。

    可是他做不到。他和他的母亲,已经注定过不了平凡的生活了。

    这般悲哀的模样已经改变不了了。

    戏台的灯火璀璨通明。

    他这时只是眨了眨眼,却恍惚里回到多年以前,重演了遍遍同母亲一起挤进戏院的场景,又恍惚到母亲没空而只能独自看戏的每个夜晚,在恍惚间看见乐声交杂着华光下千姿百态的倩影,却又恍惚着,还没开始的戏似乎又一次提早的结束。

    今天的戏就要开场了,越来越多的人渐渐将看台坐满,戏院也渐渐嘈杂了起来。人声鼎沸。

    他拿出之前装满了玉笋酒的葫芦朝耳朵摇了摇,已经空了。

    他叹了口气,今天已经不那么想看戏了。他想找点酒喝。

    于是他站起来,环顾四周。

    有些孩子在追逐打闹,有些恋人在依偎搂靠,也有三两个公子哥说笑着走向高出的看亭。他看到母亲抱着爱哭的娃娃在细心地亲哄,他看到有个父亲耐不住儿子的央求给他买了个纸风车。他看到众生百态,人间冷暖。

    他看到好多好多的人。

    他看到一道长长的刀痕跨过一只眼皮。

    他摸到自己映着灯芒的剑正缓缓出鞘。

    ……

    渡州的戏台上的灯火五光十色,静静的河波将色彩搅得均匀,波光潋滟,美轮美奂。

    戏台的对岸是一栋青楼。轻盈的欢笑声杂着清脆的酒杯相碰声,正徐徐飘出青楼,此起彼伏,悄悄中掩下几声交集百感的喘息。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她们出卖着自己的青春,却也只能笑出花般的灿烂。

    青春逝去之后,残花会慢慢凋零。

    站在河边望着对岸的灯火,她这个老女人会想起她的儿子。

    她是这青楼的老鸨。虽然已经开始枯萎,但她的容颜还没有在那些少女面前落个下风,于是男人们都还称她作美人,也学她的姑娘们叫她菫姨。

    她叫兰菫,或者说她现在叫兰菫,一个供男人朝胯下侮辱的名字。以前她在青玄宗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叫方锦兰。

    那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好名字。

    兰菫的手里正颤巍地拿着一个小袋。袋子打开是不算多的银两,和一张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信:

    周广已死。

    她在冷风里呼出薄薄的雾,两行清泪闪烁着寒光划过她的脸颊。她感觉她身上只剩下血与泪水依旧纯净。

    兰菫不是在为周广而哭,她从不因周广落泪。她在为她的孩子哭泣,这些年里她的孩子不知吃了多少的苦。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她记得,她练废了她的躯体、曾让师父抱憾而终、被这姓周的禽兽伤害抛弃、又曾被无情的青玄宗扫出宗门。她也记得孩子的天天咳血的方巾、记得孩子练武受的道道伤口、记得孩子看戏时灿烂的笑容。

    她熬过了饱含苦难的日日夜夜,只是想要和她的孩子好好活下去而已,只是奢求过个卑微而平凡的一生罢了。

    可是她做不到。她和她的孩子,已经注定过不了平凡的生活了。

    她是技女,他是亡命徒。

    她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戏会结束的那么早,也不知道他会那样醉酒着回到家里,满身伤痕。

    他和几个大他几岁的少年闹着酒大打了一架。

    那个时候的剑梅还只是一个小少年罢了。他血气方刚,练起武来也很有力气,哪怕身体还远远没到健壮,练武也不过浅浅地接触四年。

    但是他敢打,他敢攥紧他的拳头猛力挥舞,他甚至有持剑逼人的勇气。

    那夜戏台的灯火就像是这般亮,剑梅就沿着这样的灯火往家走。

    小小的屋子缩在巷尾,正亮着光。他一到家就大力地推开房门,打个酒嗝。烈酒将那几个人的嘲笑与辱骂挂在他的耳边,怎么甩也甩不掉。

    于是他生气地发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骂我娘,怎么可以!”他咬紧牙齿,往母亲半掩着门的房间走去,伸出拳头往空中挥舞。别人的血杂着他的血,洒出好几滴落到地板上。

    但是他不管,他又跺着牙齿地怒吼:“他们怎么可以骂我的娘是表子!”

    他摇摇晃晃:“你娘才是,表子!啊啊啊!你你你,还有你,才是狗娘养的表子养的儿子!”

    他这时才透着酒劲听到房间里正传出仓促的声音,但是他也不管,因为他生气。

    “娘,娘,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骂你!不准!不准!”方剑梅大力推向母亲房间的门。

    门重重地拍打在墙。

    一个半身赤果的陌生男人正抓着他半身赤果的母亲。

    母亲的手像往常一样颤抖着,只是她这次急忙穿起衣服的时候,抖得比以往剧烈太多。她惊恐着看着儿子,泪水不止地流。

    陌生的男人怒视着方剑梅。

    少年一下子疲软地瘫坐在地。

    “这就是你的狗儿子,啊!”男人转头往兰菫的脸上重重的甩了一记耳光,然后他扭头回来,也不管衣服根本没有穿好,走下床往少年走去,“你个混小子!坏老子的好事!”

    那男人抓起剑梅的头发提起来,重重地往他脸上抡了一拳。

    少年摔倒在地,他醒了酒。

    兰菫尽力地跑来跪着扯住那男人的腿,可是她颤巍的双手和闪花的泪水虚弱而无力。男人一脚踹开了她,转过头凶狠地指着方剑梅,然后破口大骂:

    “晦气!真他妈的晦气!你他妈的坏老子的好事,知不知道老子花了多少银子!我告诉你,臭小子,你娘就他妈是个表子!她就是个表子!哈哈哈……”

    方剑梅突然跳起来,他大喊着,攥紧着自己的双拳奋力地往男人身上抡去。

    男人大力踹中少年一脚,接着又猛力地往他头上再砸去一拳。

    少年这一下子仰倒在地上,滚到了客厅里,往地上吐出了不少的血。

    但是他不在乎,哪怕男人还正抓着板凳追出来,他马上爬起来从墙上抽出他练武的剑,大吼着冲向这个侮辱母亲的可恨男人。

    他敢打,他有持剑逼人的勇气。

    他斩向了男人的颈喉。

    血飞溅。

    碰的两声,男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少年也瘫倒在地。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但此刻他并不是因为恐惧才目光呆滞。

    母亲的温暖马上奔来,尽力地怀抱住少年。

    他能触摸到母亲双手的颤抖,他能感受到他的头发已经被打湿,他也听到了阵阵凄凉的呜咽。

    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热泪。

    “不要碰我……”他听到他的喉中传来细微的嘶吼。

    他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挣脱了母亲的怀抱紧接着跳起来,涌着泪花嘶吼:

    “不要碰我!”

    “不要碰我!”

    “不要碰我……”

    少年大哭着,他逃跑,他逃出了巷尾的小屋。他奋力狂奔,直到他的哭声完全稀释在虫鸣鸟叫里,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淡在戏台残存的灯火中。

    直到母亲再也看不到他。

    每当思念他的时候,母亲只能这样看着对岸的戏台,或许儿子的身影就混在嘈杂人群之中,正赏着精彩的戏吧。

    哪怕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颤着手拭去泪水,生怕给谁看到了。

    “菫姨……”她听到一声温细的叫唤,手心也随之在抚握的温暖下渐渐升温。她转头一看,就看见一朵海棠般的少女,是青楼的花魁。

    “小棠……”兰菫微笑着探出手指轻抚着少女的脸颊。她羡慕小棠。她还年轻,她没有泪痕,她有着棠花初放的娇小与动人,也有着棠花盛放的美与青春,她还远不用担心凋零,她还纯洁,她干净。她可以躲过一切她不想承受的悲苦,她可以尽情地去追求她的自由。

    “菫姨,我看见你在哭……”小棠担心地说道。

    “是在……想你的,孩子吗?”

    兰菫看着小棠,缓缓吐出一口气,微笑起来,安慰道:“没事,没事,没关系的。”说着,她的微笑里又流露出了更多温情,接着说道:“这个时间你可该在台上弹琵琶,发生什么事了?”

    小棠怯怯低下头,随后她朝青楼暗暗指了指,说道:“有个面容阴翳又高大的老男人一直叫唤着要见你,他还拿着好长好长一柄剑,姐姐们都吓坏了。”

    兰菫跳了跳眉,不过她旋即又向着小棠展露出了微笑:“那我们回去吧。”

    接着她深吸吐气三两息,平缓下了她双手的颤抖。然后她再次摆出了面对男人应该挂着的笑容,微微地抖动着手牵起小棠回到青楼之中。

    她告诉自己,那男人不过是想要玩个成熟的女人罢了。

    她看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的面容阴翳,眼神却直接,兰菫一出现他就盯着她不放。

    她知道男人接下来要说话,于是她走上前贴近他。

    男人开口了,却说得小声,很冷静简洁:“方剑梅正在被追杀。”

    兰菫的手猛地巨颤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