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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薄东篱

    “原来道者相信世上真有恂恂神灵,照拂子民。”那些刀笔之吏所篆刻的古老曼辞,不过是汇聚人心的骗局,陵夷鲰生才会相信。“画个符便言说是术法,塑像鎏金就拜为神……所谓天仙,都是凡人自欺。”

    “神灵并非凡间的主人。”方士俨然明言,“其也许是吾等凡人的影子,人不正,神不仁;反之,人若是正了,天下长安。”话毕,微微拱手,“贵人见笑了,鄙人区区惛说。”

    见多了稠浊野史,山乡城池中倨傲馁狌,多半从屠夫改行的方士,今日戚戚于此谦卑和蔼,智识博达,不免觉得自己失了礼数。她恭敬地回礼,缓缓一语,“道者莫怪,是吾有所介怀,才言语不善。”

    “非也,非也,屈子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人在何处境地皆持有初心,已是极大的良善。想必贵人腹中早已无米糍,却还能奔走荒野,仍无陋仪。”

    似乎潜藏深意,宇文心洝背脊渗着冷汗,那句屈子之言,一语双关,既昭示自我之高洁人格,又反讽芥尘昏聩,遁迹江湖的无奈……只是,最后,屈子没有选择木兰坠露,秋菊落英,而是以汨罗淹没目中风起云涌,世人道如此凄凉,阿娘说,屈子寻觅到了天问之答案。

    “贵人妙龄,虽衣衫陈旧有渍,却尽力洁净,发髻亦不松脱……吾称呼汝为贵人,并无多余含义。”方士一哂,宛转道,“贵人之装束并非此地常有,言谈举止更颇似世家女儿。”

    “吾猜测,贵人定是流徙多时,此刻像在寻什么。”

    愈是这般轻言,她愈发觉得深不可测,像是被人摘取了面具,剩下的,惟有坦白。明明寻的是淳朴乡人,青囊药箧,何曾想在前朝破庙,遇到一眼就能把人看穿的白衣方士。不过,悬壶济世之传闻,未尝式微,或许这是神灵推恩,差遣一只帝乡白鹭,飞往所有“无何有之乡”,去会晤那些伤心之心,死心之人,无心之人。

    有些人,用一生追随答案,即使露申辛荑,逝于林薄;另一些人,采菊东篱下,见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乃明晰富贵帝乡皆是虚妄;还有些人,大雪眠觉,醒后酌酒望皎然,舟上迎风语: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她尚且不知,自己身在林薄,东篱,抑或雪中轻舟……

    缙河边,灵幡香烛,罇俎殷罍,只待昼晦之时,献祭水神。着翠裳之巫媪,头戴五色羽冠,手捧虎首骨,澄思几许,对茫然矗立于祭台边的银发尸祝道,“已是酉时,昼晦将至,再不启礼,乡正怕是要怪罪了。”

    “你应当听说,今时有白衣方士称育有灵夔在瓮,可呼风唤雨,之后于此河滩,施以幻术……其隐身而去时,令我改变祭辰至明日。”玄袍因风鼓噪,谁人抓得住良机,解百姓劫难,会是他吗?

    “若是荩林庙中出现虺蝮十余丈,锦背龙目,盘旋房庑,或可食人,如此可将祭辰稍作延迟,况且我得知吴乡正的左手拇指为蛇所折,他定然不会轻视乡中有异物。”前朝荒芜之地,鳞甲潜藏,常有妖孽现影,吞肉啃皮,乡人十分畏惧,甚于旱魃。

    巫媪柳兮芽乃尸祝柳听云族妹,深知其意,不忍见魏家女白白送死,她亦是如此。只是,现下乡正吴蟾背后的阴暗力量,实在雄厚,可以这样说,如今的缙乡是铜墙铁壁下的旱池,藻荇绝迹,鱼虾奄奄一息。

    她当初极力摆弄鬼神之事,想要阻止吴蟾消除以贞女祭奠水神之恶意,无奈心狠手辣的吴蟾,反而威胁若不照办他的命令,便捕尽缙乡所有童女。月前,有不畏吴蟾癫狂疯魔,一手遮天之胆大者,夜半离乡,欲去晟京申述缙乡冤屈。哪知,狰狞壮汉早已巡守于缙乡各个出口,但凡发现逃离者,便如那位不幸男子一般,割下舌头,捆住手脚,丢入麻袋,吊在书有“缙乡”两字之石碑旁的木桩上,饥惧而死。

    “不曾想到,垂暮之际,要作屠夫。”柳听云生于缙乡,年逾半百,伦辈之人早已官居三品,而其体弱,常有卧榻之恙,不能应试亦不可远走他乡,投身宦海。好在腹中文墨有余,银发恰似太白星君,被人尊奉为尸祝,渡长眠之人升极乐九重,转世清白之身,福禄双全。

    缙乡故称缙阳,前朝之京城,蹉跎百余年后的此刻,它失去了所有的荣耀与庇护,沦为一个系颈幽魂,无法逃亡,无家可归。

    酉时刚过,乡正之奴使携来吴蟾的命令,其言,暂且推移水神祭礼,速速积聚乡民前往荩林庙捣毁虺窝,大卸八块后,焚烧入土,巨石镇压。果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恐吓存,哪怕是歹毒之人,也有软肋,击中必逝。

    钟鼓馔玉之音与摐金伐鼓之声荡涤于谷仓旧迹,他睁开眼,以为这不是泰宁七年。

    泰宁元年,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晟京慕容府,桃夭下,有梳双菱角的孩童,甜甜之笑意,温暖了一个失去母亲的少年。归颍川居丧三年而返的侍女陈氏,乃为仙逝的慕容夫人之陪嫁,她告诉少年,已得国公允准,从此她的侄女陈稔儿将陪伴少年念书习武。

    那时,帝王赏赐的胭脂玉荔,是罕奢之物,他的阿爹会一分为二,一盏给他,一盏给稔儿。大放厥词,扬言要看尽晟京繁花的新科进士,买不起贵价如金的莺桃,便奉上诗文,拜谒国公,用意浅显。可偏偏喜游云泉,醉丝竹之国公,慷慨邀其赴莺桃宴。

    他鄙夷簪花郎君追逐风靡事物,却又好奇其诗文,直到他看到绢纸上的盎然培风,俱怀逸兴,才感知,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无垠的洒脱无畏。

    春秋织序,泰宁五年的孟冬,雪满晟京。

    慕容国公谋逆,世子慕容聿申下落不明,慕容府邸怪异走水,焚毁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