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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黍稷盈畴

    晟京依旧,故梦难游。

    烈风鸣若雷暴,谷仓外有黄鹄回荡,裹挟入命运的血弢,困于其中,幽晦悲戚;逃之于外,粉身碎骨。也许,帝王善待他这样一个尚未黥面之罪人,没有狠厉地围猎,而后斧钺汤镬。即使中了溃身之蠹,但好在,终是醒来了,只是畴生不知何处去……

    列子道,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可他偏偏不信,更不愿。

    “你去了哪里?”慕容聿申抑制着担忧,“外面风大,莫要涉险。”他定然不知昏厥之后的旦暮,素昧平生的女子为之奔走莽荒,与白衣方士达成惊骇贾贸。此刻,眼前之人,静谧无澜,令他恍然间,听到的不是焦灼风暴,而是一旬又一旬的鸟鸣涧,美人踏溪逐落英。

    “……在等我?”他胸膛传递暧昧,有击瓮叩缶的滑稽,“见你如此,昨夜还真是被你欺了,是吗?”原以为他是沉疴重疾,不多时便毒发身亡,没想到能有气力立于前。

    “你是怕我不死,非得要娶你,应对承诺?”是恼怒,亦是劫后复生,感怀而出的喜悦,“我只是,忘了一件事……”

    “何事?”痼伤男子,唇中温柔兰息漂浮,挑衅着她没有傅玑之珥的窗笼,撩拨绸缪春色。宇文心洝并无怃然,昭示羞怯败绩,反而捏住他的俊雅下颌,回击道“在容与阁请的师尊,还是弗颐楼学得媚术,技艺不佳,满是破绽。”

    如此玲珑贝齿,倒真让他来了兴致,故作惩罚,揽住她绵软的腰肢,欲割裂君子佳人之间严守的礼节,“你好像忘了……我是男子,能蛮横地将你占有,现下你还敢冒犯我吗……”

    柔夷阻隔着灼热脖颈,她并没有怕,但不曾想到孱困之犬的扮相下,其实是一只豺狼,伺机扑杀,撕咬,吞没……可他不明晰,她更狠,更毒,更绝。世人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渔翁背后还有一种蛰伏的冷血毒物。

    慕容聿申再如何欺凌,终究碍着他晟京贵胄的颜面,怎会在废弃百年的前朝谷仓中,侮辱一个闺阁女儿的清白之身。他的毒辣只在活命之时附着,迸发,坍塌。

    无声的对峙重演,她眼中的夜光之壁,映照出他的坦荡无欲。他们都是孱困之犬,又皆为豺狼虎豹,遗憾的是,他们依然是活生生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默契的同类,初遇时,深知只要不透露名字,就能庇护所有故事。话未尽,他松开手臂,还她自由,宣告攻城之战,在于攻心,他承认自己心动了,不堪一击。

    他见过那么多绝代红妆……容与阁的录事薛茗山,弗颐楼的都知萧烛,流晖舫的校书甄望楚……那些璀璨,瑰丽,娇娆在辞赋中,剑舞里,箫韶间,是淑性茂质的醪醴,受爵九州,浮一大白。而她,沉寂如谜,令他怅惘觉知,是否所见之春台妩媚,只得余沥酒阑。

    犹缘木而求鱼,似尾生而抱柱。他猜想终有一日,危墙下,断桥上,他们会成为一同栖息在枝桠间的游鱼,即使枯萎朽坏,却不被溷浊尘世淹没。

    “原来你也会害怕。”慕容聿申冷笑,“害怕听到对方的名字后,就学会了一种浅薄的咒语,从而搭上自己的一生。”

    “我们的一生,可还剩下什么……”也许,余了一点心意吗,“一无所有。”

    “宇文心洝。”她有过迟疑,不愿他探寻身世,故乡,恩怨……可是,走了那么远,有一个遍体鳞伤之人,压制着噬身奇毒,温润如玉,立于眼前,不否认自己的等待,心意,甚至是承诺。

    “你说什么?”即使是谜,也乐于痴迷。

    “宇文氏,名为心洝。”记不得是谁说过那样的话:有些人的名字是幻术,陷入其中,意念混沌。她当时不懂,现下听到他所言之听得其名,习得咒语,献祭一生,无限喟然。

    “旧念碧海,心安归乡。晟京唤作长京的挥涕岁月已然物故,但关内侯留下的诗文辞赋,传诵至今,也算是另一种华实蔽野,黍稷盈畴。”

    关内侯当年所见的白骨荆棘,饥妇弃子……何曾消弭?阿娘喜欢关内侯的《登楼赋》,问其为何喜欢,她笑道,山阳仲宣是个深情之人,墨笔游离间,眷眷怀归,即使川漾而济深,旧乡之壅隔。日月逾迈,王道一平的祈愿,惟有相信,才会恒久。

    “怎么了?你貌似很爱哭。”慕容聿申冰寒的指腹抹开水迹,化为柔美烟岚。

    “我的名字并非取自王仲宣的旧念碧海,心安归乡。但想起了他那句‘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她退后半步,逃脱所谓致命的引诱,漠然遮掩,“故乡有水流,名为洝,上巳之日,水边会有诸多祈愿的男女,有时求姻缘,有时求财帛……”

    “原来,你的名字是心中的洝水之意。”

    “那你呢?”

    “慕容聿申,聿为‘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申乃‘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显而易见,这样的阐释,渲染着其父奉道之热衷,劝勉子嗣之诚挚。

    彼此率尔陈词,夭阏白黑之辩,讳莫如深地藏起姓氏背后的机辟,从容延绵名字的广莫之野。可是,名字是咒语,姓氏是何物?是春秋之微,前世今生,虚幻间无法逃避的沉浮,界域,世族,风俗,功伐,台阁,废离……

    慕容氏,源于今时乌奚国之东孛部落。数百年前,东孛族人尊部落之太岁神慕容单于为王,从此立国,并以玄燕为图腾,慕容为姓,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国都定于兆仑城,赐名兆京。

    后来,乌奚部落首领乌元昂・辽沁凭借缜密战术,以及大缙辅助之兵力,囚禁了昏庸无能,修行升仙之法而走火入魔,被世人戏谑为“鬼王”的慕容末代国主慕容広,自此慕容国灭。乌奚立国后,成为大缙附属国,东孛部落归顺乌奚,列入世族,依然以慕容为姓。

    百余年前,大缙内乱,乌奚国主乌元昂・齐丹敕令正式脱离大缙,并与大缙宣战,旨在收复被迫贡奉给大缙数十年的疆土,安古罗岭。

    因佐谋大晟立国之功,乌奚与大晟达成同盟,以安古罗岭为界,时和岁丰,海晏河清。天授元年,乌奚国主乌元昂・齐丹于安古罗岭行宫,宴请大晟帝王李晏,皆有联姻之意。

    天授三年,乌奚国主之妹乌元昂・林檎入大晟皇城,贵为淑妃,宠冠后宫。此后,晟京有诸多乌奚国世族定居,如巴蒙部落之巴尔雅氏,柔斛敦部落之尉迟氏,东孛部落之慕容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