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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唯美的诀别

    这个病房一共三人,昨天下午走了一个……

    今天中午又走了一个……

    下一个……

    我正想着,过来给我打针的护士笑着说我很幸运,现在暂时还没有新病号入院,我可以住单间了。

    护士肯定是觉得我自打入院以来,始终被夹在年长的重症患者之间,饱受他们发出的尿骚和呻吟之苦。今儿能得到短暂的清静,说幸运也不为过。

    别怪我太卑鄙,我倒是真的很想赶紧来一个病情更危重的,以代替我成为“下一个”。

    尽管我知道即便真有人来填充“下一个”,自己也不会在“下个下个,无穷匮也”的幸运中,长久地活下去。

    对于生,我没有任何奢望,仅仅是想多活几天。因为下个月的12号就是我的生日,距离现在还有17天。过了生日,就等于又多活了一年,可以说是死而无憾。

    事实证明,对有些人来说,一年挣一个亿只是不起眼的小目标。而另一些人来说,最廉价的祈愿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老头去世6天后,我的病情急转直下。从第三次昏迷中醒来后,我不得不关掉手机中的时间提醒,坦然地面对现实:我的余时不多,该按小时算了。

    无意中,我隐隐约约地发现我左手手心有些脏东西,用酒精湿巾纸擦了擦,也没擦掉。

    趁着癌细胞玩累了,正稍稍休息的间歇。我擦去罩在眼球上的那层雾,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隐藏在皮肤下面的一个图案,暗红色,比较模糊。

    我看了很多遍,越看越觉得图案像个带羊角的什么字。于是用手机扫了一下,原来那是一个“善”字,篆体。

    这时我突然想起,几天前,邻床老头曾握住的就是这只手。时间过去不长,我现在还能有那种掌心发热的感觉。

    难道说,这是老头留给我的?

    从毛骨悚然的惊恐中安静下来后,我的耳畔渐渐响起老头的话。话很乱,没有时间秩序,东一句,西一句,但我能听明白:如果我能用自己捐献出去的器官救下22个人,我死的瞬间就能重生。

    我当时还顺了一句,太扯了,一个人的身上哪儿有那么多可用的零件,能够一下子救下22个人,或者让22个人重新获得健康的体魄。

    老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喘着粗气,一句长一句短地做了个编剧版的假设:如果我救的是个英雄,英雄恰好又救了21个人……

    之前我一直认为老头是在传经布道,净说空话、套话和编剧版的戏说。现在看着手心里的“善”字,我渐渐有些相信,也许真像老头说的那样,“善”是人能留在世上的重生之光。只要我能留下“善”,我就能瞬间转世。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医生,希望他在接受我的捐助后,帮我找到一位能靠我的捐献活下来的英雄。可医生最终还是拒绝了我的要求,说他做不到,也不会那么去做,因为他是医生,而不是判官。

    就像供暖季的雾霾,浓重的死亡气息已经深深地笼罩了我。常常地,我会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若干次地看到另一个色彩奇幻又空灵的世界。

    那儿有楼阁,有花园,有廊桥和曲径,有穿长衫的哲学家,叼烟斗的物理学家,莲花池中荡舟的诗人和词人,英武的士兵,漂亮温柔的天使……还有怎么刷也刷不完的ZFB和信用卡,没有网速限制、可以无限续血的游戏,没有闹钟管制的睡眠。

    幻觉之后,一种清澈透亮的清醒会冲刷我的大脑,让我变得与往日不同。

    我想我应该理解我的主治医生,理解这位因为连续熬夜而略显憔悴的白衣天使。

    他的职业宗旨是救死扶伤,他的职业依据是科学数据和医学经验。不管患者是谁,英雄或者罪犯,工人或者农民,女人或者男人,甚至是自己的仇人,只要是患者,他就得冲上去挽救他们的生命。

    我提出的想法也不太符合现实。

    英雄有很多,躺在死亡线上的英雄也会有,但恰好能因为我的捐献而摆脱死神纠缠,又恰好救过21个人或者哪怕18个人的英雄,也许比寻找天外来石还要难。

    心中难免也有些郁闷,重生的条件设置得太苛刻了。当初,也不知道上帝或上帝的上帝是基于什么原理,定的这么一个几乎不可能得到满足的条件。

    又一阵裹挟着剧痛和沉闷的黑暗来袭……

    当我再次回到这个世界时,我从医生、护士的眼神中看到了我最后时刻。

    我很想努力笑笑,好像命运依然掌握在手里,但却找不到微笑的力量和机制。

    算了,我还是安心地去天堂吧,到那个有诗和远方的地方待一段时间。

    我已经在这个尘世上留下了重生的烛光,也许很快我就能回来。回来继续,继续玩命通勤,玩命打卡求签单,继续嚼着只有豆腐串的肉夹馍,在涨涨涨的房价前相信自己的未来不是梦……

    想到这里,我闭上了眼睛。

    稍后再见,我曾经憎恶、曾经挚爱未来还将继续混迹其中的世界,稍后再见……

    10秒钟后,旁边的监控器里传来我心脏停止跳动的声音。和以往听到的不一样,现在我已经不感觉这个单调而笔直的声音有多么刺耳了。

    护士解除了我身上的各种医疗检测设备,然后推着我走过拥挤而光滑的走廊。

    我听见有人们在议论,说我这么年轻就挂了,实在是可惜。

    事到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了。他们不知道,我的死,可以换来好几个人的生命和健康。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我想我已经进入了手术室。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之后,我听见我的主治医生说:“站好吧,让我们向捐献者致敬。”

    一阵沉默,我听见我周围有好几个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动听,我曾用拥有它,却从未珍惜过,也从未认真倾听过。

    每天,我都像只逃亡的兔子一样,拼命穿梭于租住屋、公司和甲方爸爸的办公室。我的耳朵里只有各种工作群发出的催命声、汽车喇叭声、地铁报站声和广场上混杂在一起的、高分贝的舞曲声。

    心跳声,是那个时候最卑微,最遥远,也最不引人注意的声音。

    现在,在我人生谢幕的这一刻,它终于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上,唤醒了被几两碎银冲毁的灵魂。啊,等我重新来过,无论多忙,我都要每天听上一次。

    我听到了手术器械的声音。

    这个声音对我来说同样美好,它意味着,我和白衣天使们正式开始救人于危难。如果我还能有心跳,此时一定会与这个声音合奏出我短暂人生的华美乐章。

    随后,我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层遮挡也被掀开。

    世界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