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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傍晚时分的太守府,是极安静的。

    晚来的风带着七里香的气息,将太守府的院落里填满。

    透过那一窗疏帘,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之声。

    王学仁趴在屏风后的矮塌之上,裸露着后背。

    肥硕的肩膀之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如密密麻麻盘结的蜘蛛网一般,渗着紫黑色的血。

    皮肉外翻,有几道已见了骨。

    一位郎中将他的裤腿,小心翼翼的挽起来。

    王学仁再次痛呼一声,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咝……你轻点。”

    那中年郎中眉心一蹙,低叹“大人伤成这样,本该第一时间医治,竟然耽误这么久,这梅雨时节天气潮热,极容易感染。”

    王学仁因周身疼痛难忍,龇牙咧嘴,“废话少说,快给我止痛!”

    中年郎中道“茵犀香已经点上了,不过您近来用它的次数明显增多,这东西名义上虽说是止痛辟邪,但本质上与五石散无异阿。”

    王学仁眼睛睁的极大,死死的揪住了身下的被褥,“能有什么办法,那东西越长直越大,我根本治不住它了。”

    中年郎中叹了一声,将已被鲜血侵染的绷带撤下来,给他重新上了药膏,又给他换上新的。

    “大人您忍着点。”

    王学仁拿了块毛巾塞进嘴里,即便如此,依旧发出呜呜的声音,脸扭曲着,可见伤口之痛深入骨髓阿。

    半个时辰之后。

    王学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色已恢复如常了。

    “把师爷叫进来,我要问话?”

    中年郎中收拾好东西,悄悄关上了门。

    不一会,太守府的师爷便匆匆进来。

    “怎么样了?”

    那师爷看上去四五十岁上下,长得一张狐狸脸,左脸颊之上有一颗大痦子。

    他下意识的捋了一下大痦子上的毛。

    “已经控制住了,岭南王也没发现异常。”

    “岭南王?”

    王学仁忽然冷嗤一声。

    “他分明是个冒牌货,什么岭南王,老子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真的。”

    师爷浑身一颤,“哎哟我的大人,您可千万别这样说,人还住咱这没走呢?”

    王学仁闭目,拿起案几之上的香炉猛吸一口。

    “守林那小子死了就死了吧,给他说过不让他靠近那山洞,他偏不听,让它给挖了心,唉,真是可惜。还要再找一个靠谱的人。”

    师爷那双狐狸眼睛一转,“大人,昆成那道士不是说了吗,今年七月半,那神兽便可以飞升,到时候,咱们这百年大计可就要成了。”

    王学仁垂下眼眸想了想,“昆成当初是这么说的,只不过,这东西如此凶悍,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我怕到时候无法将其控制住。”

    师爷嘿嘿一笑,“大人,那东西离了心就活了了,如果没有您,它必死无疑阿。”

    王学仁冷笑,“它以前吃的可是兽心,自打昆成给了它人心之后,这东西有胃口可就大了。”

    师爷脸色沉郁,“也是阿,只是昆成那家伙办事也太过明目张胆了,竟然让长安城来的人发现了端倪,若非大人您反应快,怕是要露馅了。”

    “露馅?你以为那姓洛的没发现端倪吗?你可知她在长安城办过什么大事吗?”

    王学仁那一双精明漆黑的眼睛染上一丝阴鹜。

    “账本不都给她送去了吗?这巡查,难道不是查贪污?”

    王学仁懒懒看了一眼师爷,“送去了?哼,她根本连看都不会看的?你以为她和你一样缺心眼吗?走着瞧吧,这家伙不好对付。”

    窗外的天色已暗下来,一轮黯淡的下弦月当空。

    “今日晌午的事,你安排的?”

    师爷一怔,随即嘿嘿一笑,“大人聪明,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大人!”

    “她若那么容易死就好了,哼,以后少办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这次没让人抓住把柄是因为你运气好。”

    师爷嘿嘿的低笑,“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我这不是怕麻烦想给她点教训吗?”

    王学仁瞪他一眼,“你那是给教训吗,让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铁三娘去刺杀,那元家的丫头还跟着,倘若在我的地盘上出了闪失,太后那老巫婆能放过我吗?”

    师爷赶忙赔理道歉。

    王学仁在他的搀扶之下,缓缓向后院迷密道走去。

    ……

    此刻,漆黑的弄堂。

    无星的夜色刮了一阵风,从太守家出来的中年郎中,只觉得后背一凉,他拢了拢衣领。

    心想,这时节已尽四月,竟然还会有凉风,真是稀奇。

    有水滴落在脸上,接着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郎中拿起自己的药箱,匆忙跑了几步。

    家里的门半掩着,晌午过后,太守府的师爷亲自过来叫自己,他记得出门前,已让夫人将门关好的。

    难不成这个时辰夫人知道他快回来了,给他留了门。

    屋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将绿窗纱上的玉竹照的极亮。

    有一人影倒映在窗纱之上,一瞧便知是她夫人在为他做衣裳。

    郎中心中一暖,摸了摸腰间的那一张大额银票,想着等这事差不多了,就带夫人去买个大的宅院,这一日一日的怕人知晓,住在这五间两进的房子里也怪憋屈的。

    郎中匆忙进了门,拍打着身上的雨滴,“这雨都改到晚上下了……”

    最后那个字还未说完,便怔住了。

    屋里多了一群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郎中下意识的便要夺门而出,但定睛一瞧自己的儿子和夫人都在那些人手里,一时腿也软了。

    他咽了口唾沫,放下手中的药箱,下意识的捂住了腰间那张今日新得的五百两的银票。

    “几位好汉,你们想要什么随便拿,只求不伤我妻儿。”

    洛书笑笑,扔下手中那本医书,缓缓起身,“刘大夫你不要怕,我对你怀里那张五百两的银票不感兴趣。”

    刘勇惊骇的看着眼前这个极清俊矍铄的少年人,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怀里有银票的。

    洛书继续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你怀里有银票的?还知道这银票的面额?”

    看着刘勇脸上的表情,她倏然笑了笑,“你放心,别人给你的钱,那就是你的,只不过你要老实回答几个问题。”

    似乎看出了眼前这清秀少年并无杀意,刘勇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下来。

    只不过他还未回头,余光便瞥见了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手里把玩着匕首。

    那匕首在昏黄的烛光之下反射着灼人的寒光,看上去怪吓人的。

    刘勇咽了咽口水,往前一步,“您,您问吧,只要不伤害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就行。”

    “刘勇,你祖上行医,便以医治外伤而出名,只不过这太平年月,外伤极少,而你又只会靠着祖传的那张方子来治外伤,所以你的收入并不多对吗?”

    刘勇脸上一阵窘迫,这人为何对自己的身世情况了解的这么清楚呢。

    “是”

    “你是从何时开始为王学仁治伤的!”

    刘勇倏然抬眸,双目里尽是震骇之色。

    他为王学仁医外伤的事,谁也不曾说过,况且他虽是个郎中,但名义上只是个小厮。

    “你不必问我从何处知晓的这些,我既问,你回答便是,出了这个门,谁也不知道你说了什么!”

    刘勇苦笑,出了这门?倘若眼前这人将秘密捅出去,他还能活着出这门吗!

    “五年前开始。”

    “他是如何找到你的,据我所知,那时你不过是住在三元乡的一个村子里,给村里的百姓看些小伤。”

    刘勇道“我祖上曾是名军医,有一个流传下来治外伤的秘方,我们三元乡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只不过非战乱年代,谁还会用那方子,况且里面的药材也极珍贵,我也买不起,索性做些别的事情谋生。”

    “找到我的并不是王太守和他府上的人,是一个道士,我听王太守叫他昆成,那道士整日云游疯疯癫癫的,他找到我说要出钱买我的方子,我不肯,那是我祖传下来的东西,他也不强求,只说向我买一些治外伤的药。”

    “但那时我家徒四壁上,也没有药材给他,他也看出了我困境,便告诉我一个地方,让我来荆州城,找太守大人,只说是昆成推荐来的。”

    “王太守一见我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在荆州城安家,但不许对外说是为他医治。”

    洛书点头,觉得他说的这些倒并无虚言。

    “他身上是什么样的伤,这荆州城里的名医极多,为何单单把你弄来。”

    刘勇一想起那些伤口,只觉得浑身后背起了一阵恶寒,“那,那伤,一般医治不了的。”

    “说清楚些?”

    “我说过,我祖上是军医,以前不论多大的伤口,都能治好,且无疤痕,况且,我还有祖上传下来的麻药,让患者减轻疼痛,即刻就能下床行走,当然如果断了骨头那就别说了。”

    “他也不知是养了只什么东西,隔三差五的受伤,那伤口一次比一次重,一看那伤口就知道不是人所为阿!”

    他说到最后,眼中已满是恐惧。

    “你为他治了五年的伤,其中每隔多久需要治一次?”

    “这个时间不一定,并没有什么特定的规律,前几年的时候一个月两三次,从这两年开始他让我在荆州城内置了宅院,治伤的次数也逐渐增多了。”

    “这期间你就没问过他,为系何物所伤?”

    刘勇唯唯诺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半晌,他想了想,“这五年来,我确实问过他,他只说让我不要多问,否则小命不保,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他后背和腿上那些伤可见骨的爪痕,像是被老虎抓的。”

    “哦,为何你这般肯定?”

    洛书问道。

    “因为有一次,我在他伤口里发现一根毛,有次回老家的时候,特地去找了猎户问了问,那人说这是老虎爪上的,我那时才知道些。”

    “是吗?”

    洛书冷笑的看着他,“你在撒谎!”

    刘勇眼里一阵怔松,目光躲闪,不语。

    “你说去问了当地的猎户,那是老虎爪上的?我且问你,爪子上长这么长的毛,如何能狩猎,你太小瞧了大自然的生物了,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话,否则我也不介意把你扔那后山上去,见见那到底是不是你口里的老虎。”

    章猛立马上前,反剪住他的手臂,做势便要往外拉。

    外面的雨势有大了些,入夏前的这一场雨,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刘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哭道“我说,我说,我刚过那东西,那是个怪物阿,真是的个怪物阿,它刚生出来的时候和小马驹一样大,后来越长越快,头上还顶出一只角来,那爪子像老虎的爪子一样大,王大人说这是只圣物,还每天像伺候他爹一样的伺候它……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阿!”

    洛书摆摆手,示意章猛将他放开。

    “你刚才去给王学仁上药,他受伤可严重。”

    “严、严重,后背上的皮肉都烂了,伤的见了骨头,听师爷说,是那怪物给跑了,好不容易给捉了回来,自己也受了伤。”

    “是嘛?”

    她冷笑一声盯着刘勇的脸,想要分辨他刚才这句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假。

    “是、是,小人只是拿着祖上的方子招摇撞骗的,我、我保证,再也不敢出现在王太守面前了,保证。”

    “如此打扰了”

    洛书笑笑,扔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开。

    章猛那家伙,恶狠狠的说道“今天这事,如果你要是敢说出去,哼哼,你知道后果的!”

    “知、知道。”

    ……

    春末夏初的雨于这傍晚之夜越下越大。

    将幽静的小巷子留下的一串脚印,终在这一场夜雨里被洗刷尽去。

    一道闪电,将灰暗的天空劈裂开来,照亮了前方树林里,蛰伏的几个黑色影子。

    小桃抬手弹了弹额上的斗笠,悄声道,“小姐,咱们在这里蛰伏一个多时辰了,还没见到那东西,是不是被王学仁那厮给转移了。”

    洛书拢了拢身上的蓑衣,看了一眼坐在前方树杈上的裴述,“应该不会,没看见裴英熊在吗?”

    小桃瘪瘪嘴,“这家伙,只有在元敏公主那里才正常些,你瞧他最近对您的态度,简直太恶劣了……”

    小桃不满抱怨。

    洛大人当然知道裴三傻为什么地她态度不好的原因,八成是看着伯颜和她走的很近,替他家主人吃醋了……

    洛书认真的想了想,“世外高人都这样,咱们技不如人,忍忍吧,等会还要让他捉怪兽呢。”

    从刘勇家出来之后,她带着裴述和小桃化妆成燕怀远的侍从,潜入到了王学仁家里,章猛则负责保护元敏。

    眼看着一半个多时辰已过,燕怀远的人也快要撤出来了,还没见到那怪物的影子。

    还好这雨越下越大,到时候燕怀远只要借口天色已晚,雨势过大,留宿在王学仁家里,一切都要好办的许多。

    又一道惊雷,轰隆隆的自天际划过。

    黑漆漆的密林里,如同墨绿色的海浪,翻涌着。

    雨霹雳啪啦的落在阔叶之上,一股泥土的清香之气,缓缓从地下升了上来。

    洛书艰难的睁开眼睛,将脸上的雨不擦去。

    忽然之间,只见那片漆黑的密林深处,有两点星火,幽绿幽绿,像两盏灯笼一般,一晃一晃的。

    “来了!”

    收到裴述发来的预警,小桃一把拉过她,飞身上树。

    只见那两盏幽绿的灯笼晃晃悠悠的走来走去,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或是因为这泥土的些湿润,它走起来格外的费力。

    因天太黑,三人并没有看清楚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就连洛书也很好奇,昔日那些活在山海经画卷里的怪物,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那东西忽然停住了前进的脚步,原地嗅了嗅,似乎闻到人的气味,忽然变得异常兴奋起来。

    它先是原地转了一圈,继而鼻子里发出嗡嗡的声响。

    像是在辨别方位,忽然那东西如定了位似得,疯了一样的拔腿向着洛书的方向奔去。

    三人只觉得一阵的地动山摇,轰隆隆的声响似乎平地而起的擂鼓,连树枝都跟着疯狂的摇动起来。

    “阿,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小桃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东西如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一般大小,鼻子之上一只极尖利的角,如一把开了刃的锋利匕首,于这幽暗的雨夜里,闪烁着骇人的蓝光。

    洛书仔细的看着下面猛烈撞击树干的这只怪物,再次与自己记忆中山海经里所描述的驳做了对比。

    难道,这世上真有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