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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柳家食铺

    卯初之时,齐平府四面城门大开。舒滨等人押着魏小安和那杀手,于辰初之时自北门进了城,赶往县衙审案。

    程樟领着杜桓,远远跟在后面,慢慢踱步,注视着清晨的街巷。

    早起干活的平民百姓,已经有人往各处早点摊档觅食,米粥、豆浆、蒸饼、馒头,馃子,不过数枚铜钱,便可果腹。

    街旁一处简洁精致的食铺,门口忽然现出一个衣饰富丽的翩翩公子,含笑对程樟说道:“这位兄台,何故沉吟,可愿移步相聚,来此一道用早饭?”

    见程樟停住脚步,他又说道:“此处之麻酱细面,颇有名气,兄台何妨留步一试。”

    程樟瞧一眼匾额,写的是柳家食铺四个字,再瞧瞧这年轻公子,一身雪青色绸袍,头戴纶巾,形貌儒雅,他略一沉吟,抬步而入。

    屋内窗明几净,很是整洁,摆放着山水单屏,墙上则有挂扇,与街旁那些摊档截然不同。

    只是时辰尚早,除了店伙与这年轻公子的两个伴当、一位坐在桌旁的少女,便再无别的客人。

    那少女身穿丁香色褙子,紫色长裙,肤色白皙,额头饱满,一双大眼瞪着那年轻公子,有些埋怨:“天色才亮,兄长便拖着我来这里——”

    瞥见程樟进来,她倏地住了口,将这男子打量一回,又瞧一眼,才转头对兄长露出询问神色。

    程樟并不理会这对兄妹,挑了另一张桌子坐定,那年轻公子却凑过来笑道:“既是相遇,何妨便坐在一处?”

    “素昧平生,何必相扰。”

    年轻公子面色一僵,正不知如何接话,又见程樟向店伙叫了两份细面,这才欢喜拉开椅子坐下:“小生其实已经用过早饭,不必兄台破费。”

    然后他就瞧着杜桓也在桌边坐了下来,这才明白不是替自己叫的,登时愕然。

    “程某是个军汉出身,军营里带来的规矩,饭桌之旁无论尊卑,吃饱最为要紧。”

    年轻公子尴尬而笑:“原来如此。”

    他那两个随从,面露不快,都觉得这人在公子面前十分拿乔,未免可厌。

    两碗拌好芝麻酱的细面端了上来,葱青,面白,香动食欲,盛面的碗则是如阳青瓷。

    美食,美器,店面整洁雅致,显然这里接待的客人,都是城中富贵。

    程樟一边用着早点,扫一眼那两个怒视自己的随从,和困惑不解的少女,问那年轻公子:“吴公子一大早便在此处等候,所为何事?”

    年轻公子心下一惊,诧异瞧向程樟,不明白他是怎么猜到的。

    程樟心中暗哂,你跟你爹长得这么像,谁还认不出来。

    见程樟放下筷子,审视地打量自己,这年轻公子终于沉不住气,起身拱手:“在下吴若松,见过程长史,那位,乃是舍妹吴若梅。”

    “哥——”吴若梅有些娇嗔,又瞧一眼程樟,面色微红,转过脸装作打量墙上的挂扇。

    程樟行动迅速,连夜出城,那凌庆也是下落不知,刺史吴铁霖得知消息,未免心神不宁。

    吴若松瞧在眼中,便替父亲出主意道,由他领着妹妹出面,私下与程樟相见,打探虚实。

    吴铁霖未置可否,只说:“此人是个少年英雄,心气高傲。又才立大功,不但幽平道祁都督,便是至尊面前,也说得上话之人,我儿万不可小觑了他。”

    “是,爹爹的话,孩儿记住了。”

    于是天色未亮,吴若松便遣出家丁,往北面西面城门窥探,自己则叫醒妹妹,来了这柳家食铺。

    他拉开圈椅,重新坐下:“大人督办要案,劳苦奔波,想必是已经有了眉目。”

    程樟往后一靠:“公子若无官身,还是不要打探的好。”

    吴若松并不气馁,依旧面带笑容:“此案当初是家严主审,小生难免记挂。若是果真冤屈了魏县丞,不但家严,便是小生,也是心下难安。是以小生在家中着实彻夜未眠,这才觍颜来求见长史大人。”

    他说着向随从使个眼色,两个随从便摆手示意店中伙计,避至灶房等候。

    吴若松这才摸出一张交引票:“都是下面应差之人,囫囵办案,蒙蔽于上,以致家严错断。这些时日,魏县丞捱苦不少,小生满腹愧疚,不知何以报偿,些许阿堵物,权作赔罪,还望长史大人,代为收下。”

    程樟扫一眼那张薄纸:“多少?”

    “五千缗,钱铺凭票即付。”

    五千缗,五百万钱。

    那两个随从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对谁有如此之出手阔绰。杜桓也倒吸一口凉气,只是眼见程樟安坐如山,连眉头也不曾动一下,他也就继续一旁瞧着。

    “魏县丞之案,家君固然失察,也是因由府衙这一干人,虎狼之性,上下其手。长史奉皇命而来,在下不敢置喙,惟望长史秉公处断。”吴若松说着又转头示意妹妹:“小妹,拿来。”

    听得一头雾水的吴若梅,便捧着一只匣子,款款移步过来。

    吴若松接过匣子,当着程樟之面打开,杜桓定睛一瞧,心下愈发震惊。

    里面都是各色宝石,拇指大的珍珠,金嵌珠宝圆花头饰,累金宝石花簪,无一不是珍罕之物。

    吴若松神色恳切:“长史英睿俊才,名著海内,必定清廉俭朴,小生亦不敢坏了长史的规矩。这些玩饰之物,乃是小妹赠与长史宅中宝眷,并不值几个钱。还望长史,万勿推辞。”

    一番妙语,杜桓听在耳中,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实在太会说话了。

    “府城东面之七鱼山,有前朝之陈阳王陵,景物绝美。”吴若松觑着程樟面容,见他全无动容之意,心下也没了底气,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长史闲暇之时,何妨便由舍妹作陪,前往游览。”

    “哥哥——”吴若梅惊异出声,又觑一眼程樟,双颊绯红,含羞低头不语。

    “这一匣珠玉,价值逾万,在吴公子眼中,却不值几个钱。”程樟终于出声,他似笑非笑,“如此瞧来,吴刺史这一百二十缗的月俸,实与别个不同,夜里会自家生出小钱来。”

    吴若梅顿觉他说话十分有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连忙捂住了嘴。

    她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阿父阿兄,干净利索地卖给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巡按官。

    程樟没有去瞧这容色娟好的少女,心下却有些惋惜,吴若梅摊上了这样的父兄,也不知将来,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不过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轮不到他来替这少女操心。

    吴若松却心下一寒,终于亮出底牌,咬牙说道:“漕粮输运,涉连极广,每年之船耗米耗,数目巨大。家君忝为本处之司仓使,到底能说得上话,长史既是替天子巡狩来此,过问漕事,亦甚合情理。则漕运上下诸人,供奉长史,也就如同供奉天子一般无二也。”

    “吴公子不必再说了。”程樟终于打断了他,盯着方桌上的交引票和那一匣珠玉,沉声说道,“五千缗钱,万缗之珍宝,粮耗之分肥,二八之美人,想必公子与令尊,觉得自家已是做得十分体面了?”

    “可是本官却不觉得,”程樟站起身来,“吴使君若是想体面,本官会让他体面,若是他不想体面——”

    “本官,会帮他体面。杜桓,咱们走。”

    两人出了食铺,吴若梅懵懂不解:“这位大人说什么体面,我怎么全然听不懂?”

    吴若松面色阴沉,深吸一口气道:“咱们先回去。”

    程樟赶往县衙,杜桓在他身边说道:“小的猜测,这吴公子之意,是欲大人将他家老子,从此案之中摘出来。其余涉案之人,则尽由大人处置。小的猜得可对?”

    程樟冷笑一声:“我只能说,他想得太美。”

    回到县衙,程樟立即下令,严审一干人犯。

    魏小安来给魏平真做小厮之时,年方一十八岁,除了偶尔去赌坊,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大错。这位县丞大人公务之余,惟读书写字,对他约束甚少,魏小安觉得,这日子过得倒也不算太差。

    冬月时节,这日他在赌坊之中手风极顺,一口气竟连得了五六缗银子。

    正十分欢喜,他被身边大汉拽住,笑称自己跟着押注,也赢了不少,定要请他去喝酒吃鱼。

    大快朵颐之际,魏小安忍不住打听对方名姓,那大汉哈哈一笑:“某便是凌庆,这齐平府城之中,也算是一号人物。未必小安兄弟,此前竟未听说过么?”

    见魏小安一脸懵然,凌庆只笑了笑:“没听说过,那也不打紧。往后咱们两个,便是异姓的兄弟了。”

    然后,他们去了一处行院,魏小安领略了此前从未见过的风光,令他大开眼界。

    两人迅速熟稔,后一日,他在赌坊之中却手气极坏,连投连输。

    魏小安正焦躁之际,凌庆慷慨给他二十缗银钞,怂恿他再搏一回。

    二十缗,他从未有过这多赌资,登时豪情万丈,入场再战。

    结果仍是输得干干净净。

    又给了他二十缗银子,还是输。

    魏小安终于回过神来,凌庆却变了脸,神色有如猛兽打量着绝境之中的猎物:“这银子,是某借的,小安兄弟预备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