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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家

    旗子正是陈郡苏家的族旗出云旗,代表着苏家的郡望。世家大族只有在招待最尊贵的客人之时,才会在坞堡上升起这种旗帜。

    见到苏家以大礼相待,林师在马上微微点头,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陈郡苏家是北地望族,世代公侯,而这顺阳苏家确确实实是陈郡苏家一支,百余年前为躲避诸王之乱,部分陈郡苏家族人迁居到此,这才有了顺阳苏家。

    正是知道这苏家的来历,他才愿意来这苏家一趟。

    以他的身份地位,若这苏家不是世家而是寒门,不管势力再大部曲再多,他也不可能来此地。

    士庶有别,这便是规矩,便是礼。

    天壤之间,礼字最大。

    夏瑾今日没有披战袍,而是一身寻常校尉打扮跟在林师身侧。

    夏瑾坐在马上远看着苏家坞堡,只见这坞堡建在丹水畔,看上去颇有年月痕迹,方方正正围了大片区域,比顺阳城还要大一些。坞堡外墙有明显加高的痕迹,应该便是近年局势动荡时完成的。围着坞堡的城河宽达五丈,是从丹水引来的活水。坞堡外没有杂树,却有着大片大片的竹林,竹身上斑斑点点,大多粗若鸭卵,正是制作竹枪的上好材料。

    顺阳兵善用竹枪,顺阳川内大小坞堡,周遭多种这种异种竹子,这几日所见皆是如此。

    过了吊桥迎过来的十几人服饰华美,风度翩翩,世家风范展露无遗,为首之人,正是苏家主人苏伯仁。

    ……

    接到族兄苏良密信已经三天了,苏伯仁知道有贵客登门,早已做好了准备。

    苏良是南方三吴人氏,原本和顺阳苏家并无亲眷关系,任顺阳太守不久,就主动和顺阳苏家联宗,认作一家。这也是当下风气,寒门子弟向来难以出头,一旦出头往往便找机会与同姓世家联宗,借此来摆脱寒门身份。

    对于苏家而言,联宗本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不过是给本地这位寒门太守一个面子。苏伯仁为人豁达仁厚,倒是从未看轻这位便宜族兄,多年来也给这位族兄不少照顾,没有拿他当外人看待。他原本没想着会有回报,未曾想这位族兄这次竟能把这位贵客带到家里来,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林师何许人也?海内文宗,声名远播,三十岁便成为大中正,品评天下各州郡人才,后来更是位列三公,这十余年林师虽不在陪都,可三公的位子还是一直保留着。

    知道林师要来,苏伯仁极为振奋。在他看来,这是这十几年来苏家最大的喜事。多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难题,因为林师的到访,也有了解决的可能。

    作为世家大族,吃穿用度永远是不缺的,最看重的,乃是族中子弟的仕途。

    这十几年来,五部燕贼窃取北方,导致天下动荡,北地陈郡本家看重声名,自然不肯子弟在燕贼伪朝为官,这便没有仕进的门路。而顺阳川这边,自南渡之后,朝廷也不肯派中正过来品评各家子弟,十几年来苏家完全没有子弟入仕。

    说到底,还是南渡世家太多,陪都那边没人愿意把宝贵的职位分给外人罢了。作为族长,他倒是曾作过一任郡丞,不过那是南渡之前的旧事了,这些年族中子弟仕进无门,这是让苏伯仁最为头痛的一桩事情。

    而这次,林师来了。

    那位族兄苏良本是寒门子弟,和世家大族沾不上边,当年因林师一句亮拔不群的评语,竟也能一步步做到太守的高位。若是族中子弟能得到林师一句评语,仕进之路可就是一片坦途。

    苏家家学渊博,族中几位出色子弟都是苏伯仁亲自教导,才学方面苏伯仁极有信心。尤其是他的独子,天资纵横,出口成章,儒玄二道早已融会贯通,正合陪都那边的风气,想必能入了林师的眼。

    至于族兄提到的钱粮,在苏伯仁看来乃是小事。

    能得林师一句评语,多少钱粮族里都不在乎。

    “这个小子,又跑去哪里了?”

    带着族中子弟迎上去的同时,苏伯仁忽地发现自家独子竟是不见了,不觉心中暗恼,脸上却是神色不变,向着那位便宜族兄微微点头,便带着族中子弟向那老者拜了下去。

    “林师!”

    “呵呵,苏兄请起,何须行此大礼,折煞老夫了。”

    林师在马上受了苏家众人一拜,这才下马扶起苏伯仁,脸上笑容和煦。

    见礼完毕,众人进入坞堡之内。

    与坞堡之外以实用为主不同,坞堡内建筑华美精巧,亭台楼阁掩映各处,回廊曲折,月台花榭,处处匠心独具。苏伯仁一路走一路介绍,林师捻须微笑,时而大声赞叹。

    到了正厅,分宾主坐下,苏伯仁又拿出自己的诗词文章,请林师点评。林师随意指点一两句,往往直指要害,引得众人连连叹服。

    凡此种种,都是礼。一举一动,看似寻常,却都要与礼相合。

    在转入正题之前,这般表演还需许多时间。

    此行虽是为了战兵钱粮,可也不能直接开口索要,那便落了下乘。

    苏伯仁的文才确实不错,这一点夏瑾也能看出来。他虽以文武全才闻名,不过毕竟是武将,眼见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心中有些不耐,便向众人告了个罪,走出了正厅。

    有庄客见夏瑾要去更衣,连忙在前带路。夏瑾更衣完毕,问那庄客:“我想四处走走,不知有何禁忌?”

    那庄客笑道:“将军说笑了,你是家里的贵客,想去哪里尽管去便是。庄里有几处景致倒还不错,小的愿为将军带路。”

    “不必了。”夏瑾摆了摆手。

    过了正厅往后,华美的亭台楼榭倒是少了,多的是桑田、稻田、菜畦和一处处作坊。这等坞堡关起门来就是一座城池,一切都能自足,前半部分都是门面,这才是坞堡真正的模样。

    转过一处陶器作坊,眼前现出一片大大的荷塘,莲叶田田,荷香飘来,闻之心怀一畅。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丹水边上,比邻住着两户人家。一家主人是穷孝廉,另一家,是打鱼的。”夏瑾正准备往荷塘边走走,忽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自荷塘边飘了过来。

    “怎么又是很久很久以前。”又一个少年声音笑道。

    “你要会讲你就讲!你要不会,就给爷爷闭嘴,让大郎讲!”又一个少年怒声道。

    “好好好,让大郎讲,让大郎讲!”之前那少年也不着恼,笑嘻嘻地道。

    清朗声音继续响了起来,夏瑾看了过去,只见荷塘边柳荫之下,七八个麻衣少年围着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年郎,那少年郎一边剥着莲蓬,一边笑嘻嘻的讲着故事。

    “这一天啊,打鱼的和穷孝廉一起喝酒,打鱼的喝多了,告诉穷孝廉说,白天在丹水深处发现了一条土龙。那土龙活灵活现,有好几丈长,和下寺墙上画的龙一模一样,不过却是张着嘴的。”

    “穷孝廉一听,酒也不喝了。你们猜怎么着?他连夜把先人的坟挖开,把先人骨殖取出来烧成灰装到袋子里,把袋子交给打鱼的,又把家里所有的银钱都给了打鱼的,求打鱼的再去丹水里一趟,把他先人骨灰给放到那土龙嘴里去。”

    “后来呢?”一位麻衣少年道。听那少年郎说得有趣,夏瑾也是止住了脚步。

    “打鱼的问穷孝廉为何这般,穷孝廉死活不说。打鱼的便多了一个心眼,暗地里去把自家先人也挖出来,也烧成灰装到袋子里。”

    “他想啊,穷孝廉这般做,肯定有缘故。把两家先人的骨灰都扔到龙嘴里,这样万一穷孝廉有啥好事,说不定他也能沾沾光。”

    “这一天啊,他拿着两袋骨灰到了丹水里头,费了好大劲儿才又找到水底的那条土龙。他先把自家先人骨灰扔进了土龙嘴里,又准备把穷孝廉先人骨灰扔进去,这时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麻衣少年们极为配合。

    “咔嚓一声,土龙的嘴竟然合上了!”

    “打鱼的慌了,他可是收了人家银钱的,收钱就得办事。他想把土龙的嘴掰开,可怎么也掰不开!”

    “没奈何,这打鱼的只好把穷孝廉先人骨灰挂在龙角上,出了丹水。”

    “后来呢?”

    “后来啊——”

    少年郎正在说着,忽地荷塘对岸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大郎,回来喝药了——”

    声音青稚甜糯,宛若空谷莺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