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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要以为你赢了

    夜凉如水。

    正值三五之夜,如水月华洒在废弃的古驿站上,清风拂来,树影婆娑。

    林师看着欲言又止的夏瑾,温和一笑。

    “看得出来,你似乎不太喜欢苏家那个少年,不愿老夫为其扬名。其实那少年看似有礼,实则狂傲,老夫也谈不上喜欢。不过重要的,不是别的,而是他对我们有没有用处。”

    “将那少年和云氏女相提并论……可不单单是为其扬名,而是老夫随手布下的一步闲棋。这一着棋看似随意,其实是大有妙处。”

    “老夫为他扬名,他替老夫分担一些来自云氏女的压力,呵呵,也不算过分吧。”

    夏瑾目光一闪,微微点头。

    这个时候,他大概也明白了老师的想法。

    老师智计百出,向来不做无用之事,将那苏大郎和早已名满天下的云霜并列,看似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原来心里竟是早已有了计较。

    “这位苏家大郎……单以文采而论,的确是天纵奇才,若是生逢太平盛世,定成一代文宗。惜乎生在这乱世,黄钟不响瓦釜雷鸣的年月,沦为他人棋子,也是寻常之事。”

    林师背负双手,看着专心聆听的这位学生,清瘦的脸上笑意隐现。

    当日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事后来看却是令他心痒难搔的一着妙棋,实在是不吐不快,跟这位最看重的学生解释一番,倒也不错。

    “才学这东西……在这等年月,其实没什么用处。你也知道,天下皆以我为士林领袖,老夫却最不喜那等只会谈儒论玄之辈。空谈误国啊……陪都那帮人若肯把一半用在辩难上的心思花在政事之上,这天下又岂会糜烂如此?”

    “虽说才学无用,然老夫仍要为那苏家大郎扬名。”

    “《易林正义》,《周礼源流考》,还有那句‘圣人有情而无累’,还有老夫的那句话,不单是要传到建康,老夫还会宣扬到燕贼伪都邺城,让左公梁那厮也好好看一看这两篇绝妙文章,让邺城的人们也知道这天壤之间,出了什么样一个人物。”

    “这都是表面上的事情,老夫真实的目的就是让那云霜知道,这个天下,还有苏家大郎这么个人,在才情上可以与她比肩。“

    “云氏女……实在是太骄傲了。她知道了这件事情,知道老夫将苏家大郎与她相提并论,必然好奇,如此一来……她在这桩事情上花费的心思多一些,在其他方面花费的心思就会少一些。”

    “这样……我们的压力,暂时也就能缓解一些,略略喘一口气。”

    “让云氏女分心,两淮那边压力或者就不会增加太多,我们才有时间掌控住建康的局势,让主上夺得大位。这是目前最关键的事情,是不容许出差错的。”

    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就像是看着那个名满天下的奇女子,林师微微一笑。

    天不生云霜,万古长如夜。

    以你的骄傲,纵然知道这是老夫的算计,又能如何?

    以你的骄傲,难道会不理会这件事情?

    云霜啊云霜,你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骄傲了吧。

    夏瑾默然不语,想起那个让他和林师如芒在背的女子,心道若真能够减缓一些压力,哪怕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那个女子……可惜生在并州燕贼部落,可惜是个蛮夷。

    这几年,那个女子给他们这支北地孤军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老夫这不过是一步闲棋,并非是刻意而为。世事如棋,人人皆为棋子,纵然那苏家大郎不愿入世,又如何能够例外?”

    “老夫无心害他,只希望他能够平安。若他出了什么事情,老夫亦是会难过,毕竟天纵奇才之人,殊为难得。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毕竟那云氏女,实在是……实在是……”

    林师略略顿了一下,看着夏瑾,轻声道:“你还记得大柴湖那一战么?”

    夏瑾点头。

    河北道大柴湖一战,乃是这支北地孤军近年来难得的一次大胜,芦荡一把火烧死燕贼两千黑骑,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战,又怎么会忘记?

    林师笑道:“有些事情,其实你并不知道。那一战之前,应那云氏女的邀请,老夫和她在湖心沙洲上见了一面,进行了一次辩难。“

    “老夫不为别的,只为拖延一些时间,给你从容布置的机会。”

    “老师竟和云霜辩难过了么?……结果如何?”

    “老夫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单论才学,老夫已不如她。然而一场辩难为你赢得三个时辰的时间,折损了燕贼两千黑骑,却是极为值得的。口舌之争,如何比得过国之大事?”

    夏瑾道:“云氏女的才情,当真如传说中那般?”

    林师点头:“便如那苏家大郎一般,亦是天纵奇才,老夫不如也。”

    “那一战,我们是胜了。那个夜晚,便如今夜一般。老夫站在沙洲上,看着芦荡里那冲天大火,心道就算是云氏女不许我走,一条残命换燕贼几千黑骑的命,也算值了。那云霜却命人送我离开沙洲,临走之时,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不要以为你赢了。”

    “老夫当时不解其意。她虽是赢了辩难,老夫却困住了燕贼三大主力军团之中的黑骑军团,无论如何,都应该是老夫更划算的。”

    “老夫却没想到,这一场大胜,竟是我等在北地的最后一场大胜!从那之后,在云氏女后续一系列算计之下,我大军变得举步维艰!”

    同样的一个三五之夜,一切仿若在眼前一般。

    林师大袖飘飖站在树影之下,神情微微有些激动。

    “那一战,芦荡中藏身的百余名大柴湖村的百姓,也死在大火之中。”

    “这并非是我等本意,按原来计划,他们是有时间安然撤出的,你手下那校尉提前放火,打乱了原来计划,所有这些百姓都死在了火中。”

    “其实……这等损伤,在大战中亦是难免之事,原本算不得什么,当时你我也未曾在意。”

    “那贼将云嚣五千黑骑折损两千,逃出生天后又返回大柴湖村,竟是当着余部之面伏剑自刎,临死前痛哭失声,说了一句:‘两姓相争,细民何罪!'”

    “然后消息传到邺城,那燕主闻听此败,竟是辍朝三日,金殿上痛哭流涕,却不哭两千折损黑骑,而哭大柴湖村的村民,说什么‘奈何烧我百姓‘!其后更是在大柴湖为百姓立碑,不远千里亲自前往祭拜!”

    夏瑾点头,这些事情他自然知道。

    “林师,燕贼沐猴而冠,这番造作,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

    “是啊,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燕人向来残暴,征战中杀伤百姓何曾少了?也就占据邺城称帝之后,才略好一些。”

    “然而就因为燕贼这番惺惺作态,此战之后,河北道世家大族便相互约定,不再为我等提供任何给养。”

    “那些跟着我们作战的义军,也一支一支的离开,不再听从我们调遣。”

    “那鲁东大儒左公梁闻听此事,便直接带着七十二弟子去了邺城,接受燕主征辟为国子监祭酒。他素来与老夫齐名,如此一来,天下士林之中,燕贼便能与我方分庭抗礼,不少名士便也接受燕贼朝廷征辟,为燕贼效力。”

    “甚至陪都建康这边,那个向来只会空谈的司农卿封阳在朝会上大骂我等屠戮百姓,与禽兽无异,甚至逼得陛下发布诏书斥责主上,且是昭告天下!”

    夏瑾道:“左公梁素称大儒,这番投了燕贼,算是私德有亏。至于那个封阳,后来请缨出使邺城,被燕贼扣下,听说与燕贼据理力争,倒也无亏大节。”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林师摇头,苦笑道,“缁衣社早已查清,司农卿封阳尚在建康之时,便已暗地里降了燕贼。他在朝堂上逼迫陛下降诏怪罪主上,正是受了云氏女之命。之后他主动请缨出使邺城,便是为了从建康安然脱身。至于左公梁,亦是被云氏女的手下抓到把柄,暗中要挟,才不得不前往邺城。”

    “竟是如此!“夏瑾闻言,脸色亦是一变。

    缁衣社是主上早年建立的隐藏力量,当初为的乃是夺嫡,那时燕贼尚未崛起,京师也未曾沦陷。后来衣冠南渡,主上孤军留在北地,缁衣社的力量依旧在暗地里发展,建康、京师、邺城这些重地,自然都有缁衣社的人手。

    不过这一支力量并不归他管,而是直接掌握在林师手里,所以这些事情,他倒是第一次知晓。

    “还有你不知道的,缁衣社已经查明,那个当日在你发号令之前抢先点火的校尉,并没有战死在大柴湖,而是已到了燕贼伪都,舒舒服服的当着富家翁。若非是因为此人,大柴湖的百姓原本可以安然撤出,又岂会死于大火。”

    “……老师,你是说,当日之战,竟是云氏女一手谋划?就连那两千黑骑,亦是她主动送给我们,为的就是让我们背一个屠戮百姓的黑锅?”

    “正是如此。”

    林师点头,叹息道:”当真是好心思,好算计!这就是为什么云氏女那日跟我说,不要以为你赢了。”

    “两千黑骑,还有她叔父云嚣的性命,便是她为此事付出的代价。从那之后,我们在任何一个地方都站不住脚,只能是不断转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