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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章

    到了做道场开路这日,几个和尚在禾场上用七个桌子架成一座奈何桥,真民大舅张云义打着赤脚背着一个穿着张老头旧衣老裤的稻草人爬上奈何桥,后面跟着张老头的后人和近亲,他们穿着白色的孝服,排着长长的队宛如一条长龙。

    站在奈何桥这边的和尚,戴着牛头面具,摇着一把烂蒲扇,唱道:“世人过了奈何桥,有过能改过,无过也能过,长命能百岁……”

    奈何桥另一头站着一个戴马头面具的和尚,他摇着蒲扇,扭着身子,应和地唱着,见人下桥来,唱着向人讨要过桥的钱,谁给钱不够多,他编出顺口溜,拦着下桥的人,两个和尚一唱一合,不时说几句下流的野话,逗得人群爆发一阵又一阵大笑。

    轮到真民下桥时,戴牛头和尚唱道:“前面又来了一个大贵人,看样子就知道是个大老板!”

    戴马面的和尚说:“牛哥哥好眼力,那是张老爷爷的亲外甥。”

    戴牛头的和尚说:“马老弟,刘老板年纪青青就开砖厂,他一定最讲脸面,会发一个大红包,你一个人不要独吞,我还没有讨老婆!”

    戴马面的和尚骂道:“你这个蠢子,那有那么大一个红包能讨回一个老婆,你娘是个便宜货,讨你娘那个老寡婆还差不多!”大禾场人爆发一阵哈哈大笑。

    真民看见那些表哥表妹们笑得露出白牙,姨妈笑着掩住嘴,二舅母笑得直喊肚子痛。真民狠瞪戴马面的和尚几眼,叱责道:“你们在这庄严的场合说这些无聊的下流话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他扒开和尚挡他的手,跳下桌子,走到禾场那边去了。

    众人止住笑,吃惊望着他,高音喇叭不停喊他去过奈何桥,去送红包钱,张云秀过去劝二儿子说这是老辈人留下习俗,别跟他们斗气了。见真民不听劝,只好自己帮他出了一百块钱,才赌住和尚的的嘴。

    晚饭后,夜已经不早了,和尚在禾场摆了九个桌子,一个披红袈沙的和尚拿着飘须的灵棍,口里唱着经歌,围着几排桌子做着开路穿地狱的法事,后面跟着一队披布戴孝人。

    四周山野黑森森的,几盏昏黄的灯照在禾场上,仿佛黑暗的大海里一个亮灯的孤岛,桌上烛光在寒风中不停飘动,和尚经歌声,呜呜咽咽的唢呐声,还有咚锵的锣鼓声回荡在茫茫的山野里。

    到了半夜气温下降不少,真民身上只穿两件单薄的衣,他在不觉中受了风寒,头痛得有点眩晕,他离开人群,来到大舅一间屋里想在床上躺一会儿。

    刘先福走进来说道:“你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哪这样不懂世事,跟和尚耍性子,地狱没穿,又躲到这里来啦!”

    有什么鬼地狱天堂,这些鬼名堂都是和尚为了搞钱把人当猴耍!”

    你莫在这里强口弄舌,难道老辈人留下规矩习俗都不要了吗?”

    “我感冒了,头痛得厉害,想歇一下。”

    刘先福说他身上钱不够用,向儿子再借一千块钱做明日席上红包钱。真民不肯再借,说:“你不该打肿脸充胖子,不该点戏,不该包那么多钱给唱戏的,我办厂子还要借钱,我哪里还有钱借呀!”

    “搞热闹点是你几个舅舅的意思,老人死是大事,没钱借钱也应该尽义务、尽孝心、用得再多也不为过。”

    “孝心!孝心!在道场上装孝子孝孙,唱戏唱歌做这鬼道场,象办大喜事一样也算孝心呀?外公在生有几个人真心尽了孝心。”真民悲愤地说:“外公生了病,痛得那样难受,那么可怜!有谁舍得花钱送他去医院减少痛苦,让他住在那漏雨漏风的黑屋里无人管,死得太惨了,眼珠子都……”

    真民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真民几个舅父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外屋,听见父子争吵,几个人走进来。刘先福大声吼叫道:“你这个短命鬼,今日说出这样混帐话!老话说得好,少时遭人恼,老了遭人嫌,被病磨,是没法子的事,依得我以前的脾气,两个耳巴搧偏你脑壳!”

    真民二舅张云华走过来说道:“姐夫你莫发脾气,外甥说得蛮有道理,他不说,我都要说啦!老爹死得是太惨太可怜啦!我在外工作照顾不了老爹,你们在屋里人也应该多关心关心老爹吗!”

    真民大舅张云义挤进来,他在灶屋给厨师帮忙,烂布衣上沾满了油水,他瞪着戴眼镜大弟弟说:“你这话意思好像是我呢在屋里人害死老爹?”

    “这个短命鬼说话跟拉屎放屁一样,你们兄弟莫争啦!”刘先福瞪着真民咒骂道:“你这个短命鬼呀……死短命鬼呀……我今日非得搧烂你的臭嘴!”说着就要往床上扑过去,屋里人把他拉到外屋里去了。

    张云义大声数落张云华:“你在外做官当老爷,回到老屋里也摆起官架子,背着真皮包,天天陪人看戏闲谈,吃吃喝喝,不管我呢忙不忙得过来,好像死了别人的爹一样!我和姐点点大帮父母做事挣钱,供你们两兄弟读了一肚子书,有点出息就不管爹娘,如今反而说我呢不管!”

    “我年年都寄钱买东西回来了,再忙也要抽空回来看爹。”

    “你寄那点可怜钱,不够爹看几回病。”

    钱不是蛮多,我自己买了房买了车,还欠了债,也有困难呀!”

    “你在城里换了大洋房又换老婆,只顾自己享受,不管老爹过得什么日子。我自己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但我俩口子尽力侍候爹,现在连新屋都没建!”

    只怪你自己无能!”真民二舅张云志挤进里屋来,他大声说:“爹病了这么久,天天都是我和兰花在管!”

    大舅老婆黄凤英挤过来说:“你们俩也是管这段时间,你们说句良心话,爹病了一年多是不是我照顾多,管得多,倒屎倒尿,打扫屋子,都是我的事!”

    兰花大声说:“你管鬼管菩萨;倒屎倒尿是贪那些肥料。”

    黄风英跑到屋外仰头大喊:“天老爷……有眼珠子看噢,这么多年我做了好还讨不到好啊……”

    “要怪只怪我屋里这个短命鬼呀……刘先福悲痛哀求道:“你们大家莫争了,莫吵啦……”他疯了似的从墙角拿起一根扁担要往里屋冲去,张云秀哭着和众人硬拉住他。刘先福悲愤叫道:“你们莫拉住我…我今日非得消灭这个短命鬼………”

    刘珍国也大声骂真民有神经病乱发癫!水莲怪小叔子嘴巴没遮掩乱说话。褔建回来姨妈说真民在她那里很懂事,现在怎么变得越来越蠢啦!

    张家兄弟在禾场大声争吵,他们老婆也掺进来帮腔,黄凤英受了一肚子冤气,坐在石子上大声哭嚎这些年来伤心事,悲愤交加往水塘那边跑去,众人硬拉住她,禾场做法事和尚道士也过来劝说着。

    真民低头呆坐在床边,他头痛头晕有些受不了,靠在床上昏睡过去。天没大亮,他的头象塞了一个大秤砣一样,抬不起来,脚手像抽了筋一样没有一点力气。他慢慢走出屋外,碰见舅父舅母、表兄表妹,他们都阴沉着脸,没人搭理他。他跟姨妈姨父打招呼,他们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就走开了。真民走到马路那边,他二舅蹲在小车反光镜前刮着胡子,二舅母在小车里对着镜子在梳妆抹粉,两人盯了他两眼,又很快转过脸去。

    今日出葬,张云华所在教育局官员和朋友一早开车来了,镇里许多学校的人也赶来吃酒席,大禾场开了几十桌人,人们喝着酒、吃着菜,说着话,十分热闹。

    散了酒席到了出葬时刻,爆竹、锣鼓响起,洋鼓洋号奏着流行曲子,拿花圈举洋伞洋旗的人先上了山路,十六个男人抬起棺木朝山岭走去,送丧人群在弯弯山道拉起一条长长队,显得十分的壮观。

    真民低头很艰难走在送丧人的中间,棺木绕过几个山弯,爬过两座岭,来到坟地。张云秀几个女人拍打棺盖,大声哭嚎,许多人留下伤感的泪水,真民头晕有些麻木,他努力忍着眼眶里窜动的泪水。

    送葬的人们陆续下山散去了,真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他脑里不停闪现外公生前的影子,仿佛看见山坡那边有个老头牵着一头老牛站在风雨里。他走到水塘边,似乎看见一个老头大冷天赤着脚在水中撒渔网的影子。他上了一个坡,脑海里出现外公在那黑屋老床上苦苦挣扎的惨相,他痛恨别人,也痛恨自己无情无义,曾经承诺送外公去城里大医院看病,可一直拖着没来催促几个舅舅,却沉溺在男女的情感中,让外公在痛苦绝望中死去。他停下脚步,回身望了望山下外公住的那几间老屋,又望着山里等待下葬那副黑黑的棺木,想起可怜的外公可怜的活着,又可怜的死去,他的泪水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真民绕道去了村里医生家里,拿了一些感冒药,他回到屋里吃了药就睡下了。下午刘先福几个人担着几大袋席上酒菜回来,一些亲戚和屋场人向他们打听白喜事办得怎么样?刘先福用显摆的口气说他们家比几个舅子花的钱差不多,不但请了县里大戏班子,还请歌舞团的人来表演,办了七八十桌酒席,他买的东西不算,光红包就花了好几千,席上有海鲜圆鸡,还动了甲鱼。

    屋场人夸刘先福做为女婿舍得花大钱,很对得起过世的丈人了。刘先福回到家看见真民睡在床,不停嘟哝真民太蠢,说他这一闹亲戚都得罪了,他姨父姨妈原来打算来家里做客,现在话都不想跟家里人说了,这次怕是断绝来往了,说真民以后再也没脸去找他们啦!他叹息的几声,说:“你以为我花这么多钱心里不痛呀!可有什么法子呀!你几个舅舅要搞这么热闹,我们不舍得花钱,又要吵架了,那年你二舅二婚办酒席,我们比其他亲戚少去几百块钱,结果闹意见,他们几年都没跟我们家通来往。你不知道没几个钱做人有多难呀……”

    刘先福在屋里发愁叹气,真民办砖厂等着钱用,他留下一部分口粮,卖掉仓里剩下的谷子,向亲戚和大儿子借了钱,凑了四千块钱给了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