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野山茫茫 » 二十八章

二十八章

    初冬太阳从野木山林升起来,山岭、屋场白雾慢慢消散了,一辆银色轿车开下山,停在杂货铺前土坪上,呱大娘和来相亲母子从车上下来,那男子皮肤有点黑,但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穿着一套发亮西装,皮鞋踩在土路发出咔咔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几个人上了禾场,满秀从屋里迎出来打招呼,她给几人倒了开水,就去叫在山岭做事的女儿,梅子不愿回去,她数落女儿道:“你愿不愿是一回事,人家大老远跑来连面不见,会被人骂我们没一点礼貌规矩。”

    梅子只好跟着她娘回去,她本想穿着身上已经退色烂衣去见客,被满秀拉进里屋,叫她换一身好看新衣,梅子说她又不是去卖相,只是脱了身上旧外衣,里面那件桃红色的毛线衣还算顺眼,满秀把女儿头发捋了捋,按了按。梅子走进堂屋,微笑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又泡了三杯糖开水,送到客人身边。

    那个叫黄亮生的男子紧盯着梅子看,糖开水烫了手一点也不晓得痛。呱大娘叫梅子坐下陪大家说说话。

    “我娘陪你们,我去煮饭菜。”梅子说完走到那边灶屋去了。

    呱大娘说:“梅子这妹子是我们村里顶好的妹子,以前经常在家帮她娘做事晒得有点黑,现在白了许多比以前更好看啦!她点点大就蛮懂事,村里人都说她尊老爱小,通情达理。”

    黄亮生的娘接过话头说:“梅子这妹子我熟悉的很,她在她舅母那里学车衣我们天天看见,有时还到我家开的超市买东西,街上人都说这妹子规规矩矩,礼礼貌貌,是个蛮好的姑娘。”

    满秀接上话说:“不是我自己说我女儿好,村里人说我屋里丑话的人有蛮多,说我梅子丑话难寻一个,我女儿也没什么丑话给别人说,不象有的妹子没有一点规矩,点点大就发骚,跟男人嘻打哈笑,捏捏戳戳,没结婚就先给男人垫了床板啦!”

    黄亮生娘说:“你老说得太好啦!现在妹子都开放的很,跟你老说句老实话,我亮生三十岁的人了,不是找不到老婆,而是在选妹子,我屋里说不上是大财主,可这些年他们父子在缅甸云南做玉石生意挣了不少钱,不是拉天发海,我家就是不开铺子,我屋里三代人吃几十年也吃不穷,街上城里好多妹子都想我家亮生,他没一个看上眼,他心里只喜欢你屋里梅子。”

    满秀说:“我两个崽在外我管不了,我女儿我一直管得很严,这几年我一直没叫她去远地方进厂。一个妹子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会看坏眼想坏心的。农忙时我梅子回屋里帮我做事,屋里事不多就去她舅舅小厂车衣服,她只在这两个地方走,很少跟外面的男人说话,还从来没有跟那个男的交个朋友……”

    黄亮生没心思听妇女们唠叨,起身走进灶屋,在煮菜的梅子招呼他坐,黄亮生往灶里塞了几根柴,脸上堆着笑问梅子这里那里,梅子问一句答一句,脸上带着不得罪人的浅笑,煮好几样菜就叫黄亮生过去吃饭。

    满秀拿出收了许多年的老酒招待几个人,梅子吃了一碗饭,就叫大家慢慢吃,起身去收拾灶台,呱大娘喝得有几分醉,来到灶屋里跟梅子说黄亮生家有如何如何的好,说梅子以后嫁过去会享神仙福。

    梅子说:“我呢没这么好命,难为你一片好心,我年纪还小,这几年还不想找人家。”

    “你已经快二十岁人还小吗!”呱老娘嘻笑道:“我嫁到男人这边,还不满十五岁就生崽,女人迟早都要嫁人,早生儿子早得福呀!”

    满秀进屋来,小声说道:“他母子说了,你如果没意见,只是先订个婚,她又没急着要你嫁过去。”

    梅子拿起一个扁担,说“这两年我还不想找,过几年再说吧!”

    她担着水桶走出灶屋,满秀叹息道:“这个鬼妹子越大越不听话啦!”

    梅子低头想着心事,慢慢地走到井边,在一块大石头坐了好一阵子,才担着水往回走,在屋后面又歇了好一阵子,她等待屋里没有说话声,才担着水进去。她把两桶水倒进水缸,看见黄亮生母子提来高级酒、高级补品依然堆在装谷子的大柜子上,她喊道:“娘,你怎么没有叫他们把礼物拿走?”

    满秀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红包说:“我叫他们拿走,母子两人死命不肯拿,还霸蛮塞给我一个这么大的红包,说是给你见面的茶水钱。这屋里人真是个大财主,见面茶水钱就是厚厚两万多块,比一些人家订婚交易钱还多,这是他给你的钱你收好呀!”

    梅子打落她娘递过来的红包,大声嚷道:“娘你是老得没道没脑子呀!我没同意你就乱接人家的钱,你想这样人家是不是想疯啦!你当初怎么不多生一个女儿去结亲,我是不会答应的!”说完气冲冲进了里屋。

    满秀呆站一会儿,捡起地上红包进了里屋,看见梅子坐在床上摸眼泪水,她坐在女儿旁边说:“做娘没征求你的意见是不应该收人家的红包,可这事做娘完全是为了你好呀!你舅舅舅母晓得他家底子为人,去年就提起这桩婚事,你以后跟着他不会吃一点苦,那黄亮生跟我说了真心话,他是真心喜欢你,以后什么都依你。你年青看事看不透,做娘见过世面多,也上过当,吃过亏,只想让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那后生虽生在街头市面上,可人是一个忠厚实在的人,这年代这样好人难得呀!不象真民那个东西,今天对你好,过几天又对那个妹子好………”

    梅子说:“你莫扯到别人身上去啦!反正我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做娘早就帮你想过了,他年纪虽然比你大十来岁,可年纪大有大的好处,当初你外公在世时,把我许给镇边一个大我十多岁的有钱男子,我硬是不肯,贪你老畜生爹年轻,有几分好相,做牛做马做奴隶累一世,却讨不到他一片真心,这些年他嫌我脸上老得皮打皱,偷了那些年轻的骚货。世上男人只要会挣钱オ算本事,女人要年轻好看才会讨男人喜欢。你找一个家底好年纪大一点,现在会把你当宝贝一样,等了十多二十年,他老了,你吃得好耍得好打扮得好,依然显得年轻好看,他心里还依然会痛你喜欢你……”

    梅子站起身说:“你莫说这么多啰哩叭嗦烦死人的话啦!这桩婚事我死也不会答应,你收红包你想办法去退吧!我不想再在屋里受你摆布啦!过几天我就去广东做工!”

    “我是不该受别人礼钱,可错已经犯了,礼已经收下了,退也不好去退,实在要退,还要倒赔人家一个大红包,我五十多岁人啦!到那里去找这么多钱赔啊……”满秀哀声喊道。

    “我不管!我不管!”梅子带着几分哭腔地说:“你收的礼,你想法子去退,小时候没把我当人看,长大了又把我当东西卖!”

    “梅子你说这样话太伤娘的心啦…我嘛时候把你当东西卖啦?人家给你的礼钱我不会要一分一毫一厘,你出嫁,做娘再没能力没本事也会贴你两床被,几个枕头呀……”满秀摸着眼泪水,哭着以前旧事,又骂起死去的男人……

    太阳偏西时,张云秀装了几袋草木灰上山栽种油菜,真民拿起一根扁担想去担草木灰,他母亲说他身体不好就莫去了。真民说自己感冒已经好了,可以做事。他父亲却从他手里拿去扁担,轻声说道:“山上风很大会再受凉的,你就在屋里好好休息吧!”

    真民呆站门口,看着父母担着重担走在黄昏的山坡上,俩人的背影一步一步艰难往山上移着,他看着看着,泪水就慢慢地模糊了双眼……

    他在屋里走了几圏,父亲已经担满水缸的水,母亲已收拾了屋子,他没什么事可做,有时他站在阶基上,呆呆地看着对面枯黄荒凉的山野,有时抬头看看屋檐,一群燕子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留下几个空空的褐色泥窝。日头落下了山,红色的晚霞映亮了天空,大地一片的灿烂,真民想起了少年时那些美梦,想起这些年来经历一些事。

    天上彩霞很快隐退了,黑幕随着寒风从东边笼盖过来,几只乌鸦从屋顶上空飞过,发出一阵哑哑地凄叫声,他的心仿佛慢慢地塞满了凄凉。

    他身上感觉有些冷,进屋加了一件罩衣,走出门时差点跟一个人影相碰,他有些恼火地说:“你怎么像鬼一样,一声不响走过来!”

    瞬间梅子脸一阵通红,结巴地说:“我娘不不不知把针线弄到那去啦!想到你家借针线缝、缝一下行李袋子。”

    真民阴沉着脸,没好气的说:“我又不是女人又没补过衣服,哪晓得屋里针线在哪里呀!”他想起那天梅子开心灿烂的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心里就塞满一肚子火。

    梅子吃惊看了他几眼,低头呆站一会儿,慢慢地走下了禾场,真民一直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暮色的山弯里。他有点后悔,恨自己不该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初冬早晨带着七分寒意,真民父母一早上山岭做事去了,他看见水缸的水不多了,于是担着桶去山下井里去担水,走到山弯里,他堂婶王菊花跟杨玉娥在菜地说着满秀家的事,王菊花说:“”梅子为婚事跟她娘大吵一架,她怪她娘随意接那男的茶水钱,刚才背着行李袋冲气去路口搭车上广东啦!”

    真民心想梅子这几天好象有意想接近他,昨天她来借针线也许是个借口,好像有什么话跟他说。他回忆昨天一些情景,好象看见她手里拿着纸一样东西。他又想现在己是冬季月份了,离过年也只有那么几十天,她此时出远门,今年一定不会回来,也不晓得她何年何月才会回来?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啦……

    他想到这些,快步走过山弯,把水桶丢在路边,朝野木山那边大路跑去,半山腰没有路,他往陡坡上爬上去,摔了几次跤,刀一样芭茅草划破他的手指,针一样丁丁刺挂伤他的腿脚,他一点也不晓得痛,他只想当面跟梅子说上几句话,哪怕能远远看她几眼也好。他跑得一身大汗,衣服划破几个洞,终于来到通往山外那条白晃晃的大路上,可是他没看到一部车的影子,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听见远远的山那边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声。他无力靠在一棵杉树上,慢慢滑下去,他闭着眼睛,痛苦地哀叹着……

    过了好一阵子,他顺着林中山路往回走,出了野木山林,朝燕子岭那边走去。山中野草已经大片大片枯黄了,那些桃树、梨树、一些杂木树光着枝头等待着更寒冷的冬天,偶尔一些枝头上残留几片枯叶在寒风中轻轻的摆着,象似在呻吟又象似在低声哭泣。

    他下了一个荒坡,来到一片杉树林中,他看见有几棵比大菜碗还粗的杉树倒在枯黄的草地上,其中有一棵被截成几节。

    他想起去年哥哥想砍这里几蔸大树做家具,他父亲说留着多长几年,以后给他们做棺材用的。他转过一道山弯子,看见老父亲偏着头吃力背着一节大树,向屋后山坡上走去,那里已经堆着一堆杉树,远远看去有点象一个黑色的棺材。真民心头涌上一阵阵悲凉。他靠在一棵杉树上,呆看远处老坟山,想到父亲在为自己准备后事,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将长眠在这茫茫的野山里,他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