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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章

    天朦朦亮,列车停在湘南县城小站,真民下了火车转小客车,八点多钟到了骑田镇,他在街边一个摊子买了三斤苹果,老屠夫阉鸡公站在肉摊子前,大老远就招呼真民,说刘老板发财回来了,应该买几斤肉回去孝敬父母。真民要他切两斤,他却剁下四斤硬塞过来,真民只好付了肉钱。

    他匆匆走过一些熟人的店铺,往砖厂走去,远远看见砖厂屋顶冒着白烟,一行人推着斗车把岩页石、煤炭倒进碎石机,传输带把压碎物料送进压砖机,工人忙着用小车把压好砖胚运进砖窑,土坪上摆着成片成片的页岩砖,等待装砖大车小车排成长长的队。

    真民不想让熟人认出来,绕小道走过砖厂。他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要是当初自己不得罪镇里的官员,将就一些人,开成了砖厂,现在也不会在他乡受尽磨难,如一片枯叶随风漂泊,如今又独自一人飘回来。

    他顺着读中学时走过小路走回去,当他走出野木山林子,山间屋场狗叫起来,一些在禾场上、阶基上晒日头村民盯着真民,他的破皮鞋底磨去一边后跟,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有点吃力,象腿脚有点残疾一样,刘先福站在屋前阶基上,皱着眉盯着走下坡的儿子。

    真民低头进了屋,他父亲脸含怒色,说道:“你真是在出鬼丑呀!一双这样烂皮鞋还穿在脚上,给人家看把戏一样。跟你一起出去宝来子,带云妹子穿金戴银回来啦,铁石头也在外面带回来老婆,你这个东西一个现成老婆都丢啦,一个丁字搭一个光字回来了,你还有脸回来,我都没脸见人啦!”

    真民放下行李,呆坐在桌边,他母亲热好饭菜端上来,招呼他吃饭。

    肖老爹屋里人和王菊花几个人过来窜门,宝来子穿着鲜亮的暗花西装,脖子带着比牛绳还粗的金项链。他的‘老婆’云妹子穿着羊毛衫外套,耳朵上金耳环、手上金戒指很亮眼。

    真民起身给几个男人递烟,宝来子推开真民便宜烟,掏出一包金装芙蓉王递给屋里的男人,他瞟了真民的脚上的鞋,笑道:“真民你真有两下子,这么烂的鞋你也能走山路,要是我早摔了筋斗啦!”

    云妹子说:“你也太省啦!早就该买一双新皮鞋,宝来子买东西只想买好的,脚上这双皮鞋是一千多块老人头皮鞋,是正宗的日本原装进口货!”

    “你们俩口子运气好,脑壳也蛮灵泛,晓得做工不挣钱,去做卖衣的生意,挣了大钱!”刘先福接着说:“我屋里这几个人个个死蠢!不晓得找挣钱门路,一箩茄子顶不上一个南瓜!”

    肖老头笑着说:“话不能这么说,真民还是蛮不错的,今年没走运,走起好运来,发财飞快的!”

    “人生的蠢,把现钱都败掉了,到死那天也莫想发财呀!”刘先福叹了一口长气。

    肖老头说陈芳琴父亲己经收到工程款,城里几个大工地又开工了,又开始走红运了。他问起真民跟陈芳琴的事,真民说己经分手不再联系,他不想多谈这件事,走到自己住的那间屋里去了。

    村里给刘先福开地基三个石匠听说真民回来,他们约好上门来讨要工钱,真民递给父亲九百块钱,说还有一笔工钱没收到。刘先福把钱分给三个石匠,很歉意的说剩下的钱年底他想办法一定付清,几个人有些不高兴的下了禾场。

    刘先福大声骂道:“你在外面打摆子拉血呀!人家一年挣好几万,穿鞋就是一千多块钱日本进口货,你一年到头就挣这几百块,你也变成个人呀……

    “今年一直没碰到挣钱好机会!”真民叹息说。

    刘先福大声吼道:“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你这个死没出息的东西!死穷鬼子!我会活活气死在你手里啊……”

    张云秀从外面走进来,劝道:“老头子,你有话小声教育,莫在大声嚎叫啰!”

    “你养出这样蠢子崽,还怕出丑呀!怕村里人晓得呀!”刘先福长长哀叹一声,说:“不怪人家妹子变心,钱米的夫妻,酒肉的朋友。有钱有本事才有感情,你太没出息啦!人家不可能跟你一辈子受苦受难,世上还没有哪个妹子愿意跟叫化子过日子的!只怪你太无能太无能呀……呱大娘孙子刘**在外做电子生意一年挣几十万,开着小车子带回一个好看妹子,人家比你还小好几岁啦!”刘先福悲愤地骂道你还有什么脸在世上为人啊……你何不找一部车去碰死!找一瓶农药去喝,早点上山去占住你那五尺土啊……”

    真民头一阵翁翁地响,一股悲凉涌上他的心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伤心地低下了头。

    张云秀声音哽咽地骂道:“你这个老鬼在放狗屁、猪屁、牛屁,挣钱靠命,一年没挣到钱,不过老一岁,你这样狠毒地诅咒儿子,你以后也得不到好下场……”

    刘先福大吼道:“你养出这样没出息的后人,这样不争气,出尽丑的短命鬼,我能有什么好下场呀!”

    真民回到自己屋里,呆坐在床边,泪水一点点湿润了他的眼眶。父亲话象针一般扎痛他的心,他经历的苦难,身心的痛苦能向谁去诉说啊………只能对天去诉说,只能永远永远埋葬在心里啊……

    他母亲走进里屋,劝慰儿子说:“你爸只是嘴巴臭,心还是好的,村里人老爱取笑我屋里人穿着旧衣烂鞋象过叫化子日子,肖老爹跟村里人说我们家住的屋比他的茅厕都不如,还说我屋里人一萝茄子顶不上他宝来子一个南瓜。杨玉娥爱笑我呢一个月没吃一、两回肉,个个瘦得象干筋猴子一样,她天天吃肉,肉都吃饱了!吃厌了!村里人大都起了新屋,你爸总想为你们争口气,能省就省,没早没夜挖地基,请石匠开石头砌护坡,盼着你们能挣钱回来把新屋建起来。你哥嫂今年也没挣多少钱回来。听说你跟陈芳琴闹分手反了婚,村里一些人又笑刘家人多了一个单身汉,做爹娘心里哪里能好受……”

    寒冬早晨来临了,真民出了门,太阳爬上野木山坳,金色的光铺在平坦的田野里,印在屋墙上,枯黄荒凉的山岭灿烂而又苍茫。

    真民去野木山林里担柴,走过下弯冲满秀家禾场上,看见她勾着头,呆坐石磨盘架子上,晒着太阳,乱蓬蓬的头沾着许多茅草,哼哼吟吟地喘着粗气。

    真民招呼说“你老身体不舒服?”

    满秀娘抬起头,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她费力地说:“病了好久啦……头痛,肚子也痛,手脚象抽去筋一样没一点力气,不死都会瘫痪在床上呀!有时几天没力气担水,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人病了老了一毛钱都不值,野狗不如啊……”

    真民劝她早点去医院看看。说梅子原本打算捎钱给她,只是把钱借给别人还没收回。

    “去镇里医院看过,说我有胃病,还有其它几种鬼病,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不想再花冤枉钱,活在这世上也是受活罪,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梅子出外一年多没有一点音讯,跟我结冤结仇呀!”

    王菊花背着锄头去山里做事,路过这里,她跟真民打了招呼,说道:“梅子也应该早点回来看看她娘,不管跟娘有天大的意见,她总是娘那个地方生出来的,总不是树杈里面爬出来的,她娘帮她找这门亲事多好呀!她还记仇,真是有点蠢气!”

    银桥镇黄亮生去广州厂里找了梅子几回,梅子一直不肯应这门亲事,满秀没法子退了礼金,还倒赔男方一些钱。呱大娘把杨玉娥二女儿小娟做媒跟黄亮生成了亲,小娟还不满十八岁,黄亮生很疼爱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小老婆,给她买钻石项链,金戒指买了三、四个,时新衣装满两个大衣柜。市面上鸡鸭吃烦了,常买野鸡野鸭野兔子给她吃。婆婆听说小儿媳怀上一个男丁欢喜不得了,家务事不让她沾一点手。

    黄亮生常开轿车带着老婆来看岳父母,两人手里总是提着一袋袋、一箱箱高级烟酒高级补品。不知他是想摆阔,还是想气气满秀婶,肖华德过五十岁生日,黄亮生请县城的大戏班子来唱花鼓戏给他祝寿,还给丈人ー个厚厚的红包做寿礼。两个月前,杨玉娥生了一回小病,两口子连夜开车来,送丈母娘去县里医院看病,一次拿一万块钱给丈母娘买营养吃。杨玉娥夫妻有了一个有钱又孝顺的好女婿自然很欢喜,餐餐吃大鱼大肉,喝好酒,抽好烟,说话口气比以前豪气多了,说自己一个女婿比人家两、三个儿子人家还要强。满秀娘每次见到黄亮生很不自在,很难过,回到屋里狠骂女儿一顿,她为失去的这门好亲事常常哀叹,暗自伤心流泪。

    满秀娘见王菊花走远了,小声问真民说:“听说你跟陈妹子闹矛盾分手了,你是不是现在又跟梅子鬼裏在一起?”

    真民说:我做工的地方离她不远,只是跟梅子见过两回面。”

    “你骗鬼骗菩萨差不多,你骗我是骗不到的!”满秀紧盯着真民说。

    真民抬高了嗓音说:“我要是哄你骗你就不是人!前年那回我只是想跟梅子说几句解释的话,你却冤枉我想搞鬼名堂想强奸她,害得我名声都臭啦!今天又来误会我,下河湾的李红霞和梅子在一起,她很快就会回来,你可以当面问问她!”

    满秀淡然地笑了笑说:“你莫冲气啰!在一起也好,没在一起也好,我也不是想怪你,我做娘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也许你俩个前世就结了缘,我是命不长的人,只愿你俩以后过得好!”

    “你千万不要再提这些事,梅子是个蛮好的妹子,可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几年没干成一件事,连老本都亏啦!”

    “你还年轻的很,总有走好运的时候!”

    真民脑海里出现那个白净后生的影子,他说道:“也许梅子以前对我有点意思,可现在不同了,她在外面也许早已找到中意的人啦!你莫再提这件事,让梅子白白增加烦恼!”真民把话题扯开,他问道:“你怎么把那边里屋内门都封死啦?”

    “我是前世造了孽呀…”满秀哀叹说:“亏我那时身下胯里痛了几天几夜,差点难产死了,养出这个东西!清明节我花了好几百买烟买酒送给李晓辉(村长大儿子)托他安排二猛子那东西在城里当了电工。工资本来不高,他却要穿好的用好的,讲究鬼神气,他自己不余钱,总是怪我没余钱给他找老婆。

    他找不到好一点的妹子,自己在外面找了一个叫艳丽的女人,比他还大三岁,脚上还有点残疾。他辞了工,跟那女的在城里做点小生意。我原以为她是贤惠安分的女人,哪晓得又是个讲排场的妖货,今天穿这身、明天穿那套、天天摆相。穿那紧身裤把胯里那地方鼓的老高,有时穿着透明衣,有时穿短短的裙子,胸子和胯那地方都快露出来了。我说她两句,她就跟我大吵大闹,要二猛子以后不要理睬我。两个人夜夜睡在一起,男人早就把女人身子看够了看烦了,女人还要故意打扮露肉露体,不就是想勾别的男人吗!不是个妖货,骚货是什么?

    真民说:“你不能怪你小儿媳穿得洋派。外面潮流就是这样,大城市有些事你更看不惯,女人爱显摆,爱洋派,男人讲潇洒逞神气是社会风气,没办法改变,你说多他们也不会听,反而得罪人。”

    “几天前他们又回到屋里,住在隔壁屋里,夜里我身子痛得受不了,喊叫了几声,他和艳丽说我耽误他俩睡觉,还说把黑棺材放在堂屋里吓死人啦!害得他们夜夜做恶梦。我请人把棺材抬过来,跟他们分开过,二猛子就把内门用砖头砌死了,不想和我多通来往。他俩把梅子装衣的皮箱和一些东西也拿过去,我说他们太不识好歹,两个东西就跟我大吵了一架!”

    满秀抬高声音说:“”梅子初中没读完,我让她在家帮我做田、做花生、黄豆卖钱供他读高中读中专。我和梅子在家省吃俭用,让他在学校能吃好穿好,到头他这样翻脸不认人,连妹妹东西都抢去,还说我没一点能力,没有给他建新屋,没有余多少钱给他们,不能让他们过好日子。我病得要死的人啦!到哪里去寻能力啰………天呀………天老爷呀……”

    堂屋那边阶基上传来“咚”地一声脆响,打断满秀的话,真民看见何灵芝气冲冲把一个大铝盆丢在地上,倒了一些热水,从屋里抱出她的儿子小虎子,她用力把儿子身上衣服拉扯下来,骂道:“你这个短命鬼怎么不去死呀,拉屎拉尿都不晓得哭还拉在身上!”

    小虎子哇哇大哭起来,何灵芝在他光屁股啪啪打了两巴掌,大声骂道:“这屋里又没死人,你在哭死哭埋呀……要不是生了你这个害人的鬼,我今天会落到这个死人倒灶、偷人卖身的屋里吗……当初哄骗我说有新屋子、新家具,我嫁过来会享神仙福,该死的鬼骗子!现在砌一层空架子屋,还欠许多账,几个月没寄钱回来,死在女人的身上去啦!”

    “唉……”满秀长叹一声说:“养儿养女累一世,省吃省用为了他们两个,不怪梅子说我,我以前是偏心,疼他们俩兄弟,我以为女儿终归是别人屋里的人,老了总得靠儿子,可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呀!没生一个听话的,没一个懂娘的心,我前世造了孽呀……这世来受磨折啊……我不病死,也会活活被屋里人气死呀……”

    真民己经听人说自己离开虎猛子那里不久,他带人去收高利贷的钱,跟人打架动了刀子被抓起来了,乡里传言虎猛子会坐十多年牢,有人还说他一辈也出不来了。满秀在屋里一哭一骂,灵芝丢下小虎子回娘屋里没再回来。过了一个多月虎猛子却回来了,他说是内部里另一个人砍伤人,也有人说没人敢出来做证,警察只好把他放出来。

    虎猛子去灵芝的娘家,他娘家人不肯说灵芝去了哪里,虎猛子抄起灶台上一把菜刀架在灵芝弟弟脖子上,逼迫他们,如果再不说出灵芝的下落,他一刀就砍下他儿子的脑壳,他丈人丈母吓得身子发抖,说灵芝去了以前衡山县那个相好的男人那里。虎猛子带着几个人赶去,说那男人拐骗强奸他的老婆,把男人打了一顿,逼着那男人赔了四万多块钱,他又把灵芝带回山村。

    虎猛子外出后,灵芝常常象疯子似的拿满秀出气,满秀那人哪里会示弱,为一点小事三天两日吵得屋场鸡犬不宁,灵芝骂不过满秀的刀子嘴,常动手打婆婆,满秀常常不是被抓烂脸就是被踢伤身子。屋场人赶去扯架,何灵芝骂扯架人吃自己家的饭管别人家的闲事,是被饭胀蠢了。村里没人喜欢讨骂,满秀常常挨打又没人去扯架,只能大声的哭嚎喊天,那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的回荡,传去几里外牛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