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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

    农历腊月一十八日,是骑田镇赶墟的日子,张云秀要老头子担桔子到镇里去卖,买些年货回来。刘先福躺在躺椅上,说:“我现在不爱做事啦,要好好休息。一担桔子能卖几个鬼钱,没钱买年货,我呢今年不过年了,让给人家去过。”

    张云秀装好两大袋桔子,系好绳子,骂了几句,费力担起两袋桔子下了禾场,真民在新屋地基挖着石头,看见母亲被重担压得驼着背,一步一移艰难走在上坡的路上,有两次差点摔倒。他赶过去接过母亲身上担子。张云秀本不想让儿子去,担心他没卖过东西,不会称秤,可她实在担不起,她招呼小儿子,说袋里桔子又大又甜争取要卖一个好价钱,记得买几斤红枣、木耳,还买一些香菇、八角一些年货回来,嘱咐儿子称准秤,看清钱。

    真民赶到野木山路口,从银桥镇开过一辆中巴车,他随村长、刘赖子几个人后面上了车,一个村民给李扬华让了座,他把黑公文包放在膝头上,望着真民,讥笑地说:“你这后生一肚子力气是不是没地方用,街上桔子堆成山,几毛钱一斤都没人要。”

    真民扯谎说:“我去镇里有点事,顺便带一些。”

    刘赖子给村长几个人递烟,真民把扁担换到另一只手中,准备接他烟,没想到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支,就把烟盒塞进口袋,好象他压根不认识站在他旁边这个同学。

    真民脸不自然抽搐几下,他周围升腾一股股烟,他不自在转过脸望着窗外的远山。

    银桥镇通往骑田镇的马路在扩宽,今年没有来得及铺水泥,烂中巴车象醉汉一样在凹凸不平的烂泥路摇摆的行驶着,前面几部车扬起一路滚滚的灰雾,涌进破烂车窗里,落在人们脸上衣上,在一路咒骂声中,车子到了镇里的十字路口。

    真民下车拍打旧衣上的灰,担着桔子往老街走,一担担一堆堆黄桔子很显眼的摆在街边,他看见桥中一个卖桔子男子旁边有一小块空地,可他刚放下担子,男子很凶的说这里是他占的地盘,训斥真民不懂规矩,他拿一杆秤占了那个空地方。

    真民提着两袋桔子放在卖鞋的摊子边空地上,女摊主大声喊他站开,别挡住她的生意了。真民无奈提着袋子走了大半条街,最后在卖鱼的那排摊子中间找到一小块地方,他解开袋子口,露出里面桔子。

    他早晨匆匆接过母亲担子,没有回去换一身好一点衣,他上身穿着蓝色的帆布衣,肩头上烂了一个两三寸长ロ子,露出里面发白的黑色毛线衣,他穿一条旧单裤,上面沾了许多泥,脚上套着那双破解放鞋。他头发也有点长,乱得象山里烂茅草,嘴巴边留着一圈黑黑的胡子,如果不细看,那样子很象一个落魄的老贫农。

    太阳还没晒进老街,冷冷的寒风袭过来,真民双手套进烂衣袖里,口里不停咝咝地倒吸着冷气,浑身象打摆子不停的抖着。

    来往路人不看他袋里桔子,不停打量他。真民有些不自在,他蹲在地上,勾着头,吸着闷烟。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萎缩样子有些可卑又有些可怜,于是他站起身,昂起头,注视街道行人。

    有一些穿得很洋气熟人从真民身边走过,瞟了他一两眼象不认识似的走开了,有一些相识的熟人跟他打招呼,说今年桔子多得象臭狗屎一样不值钱,他一个当老板怎么也来卖这不值钱的东西!真民叫他们尝尝桔子,他们吃了几个,走时又顺手拿去几个。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他没有卖出一个桔子,却少了小半袋。

    桥头有几块空地方,真民担着两袋桔子走过去,冬日太阳升过屋顶,照在老街的屋脚边,照在真民的身上,他跺着发麻的脚,身子慢慢地暖和起来。一个男子过来买了五斤桔子,一个老妇女称了两斤,她提了提袋子,说太轻,硬说真民没称够秤,霸蛮又拿走几个。

    旁边那个卖桔子的胖女人跟一个买桔子女人谈话引起真民注意,那卖桔子胖女人说:我记得你是庵子冲那边村的,听说你们村陈大荣那个大老板找了广州一个很有钱的女婿,用密码箱装钱来送彩礼,起码有上百万吧?”

    “是啊是啊!”买桔子女人说“是个大密码箱可能还不止一百万呀!听说男方家里有几个大公司,钱多得堆成山,这几天就会大办出嫁酒,酒席的钱也是男方出。”

    胖女人叹道:“我的娘啊!这么有钱呀!那陈妹子不是以前找了一个开砖厂后生吗?”

    己经反了,退了婚,那后生砖厂没开成,出外又挣不到钱。”

    不反才怪嘞!这年头豪门对豪门,柴门对柴门,有钱人家的妹子谁还会找一个穷鬼子呀!”

    真民呆坐一阵子,抽出一支皱巴巴烟点燃,闷闷地吸着。

    来来往往人挤满狭窄的老街,一些上了年纪女人穿起艳丽的短装紧身衣,一些脸上皮打皱的老男人刮光了胡子,梳着西洋头,想着法子使自己年轻一些。那些从城里赶回来过年的后生妹子打扮很洋气,有些后生剃着阴阳头,戴着耳环。有的妹子在这么寒冷的冬天还穿着薄衣短裙,真民觉得这些人们实在可笑,他们彼此费尽脑子,想尽法子吸引众人多看几眼,他们这样做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呀………

    一个穿桔红色衣服女人从桥那边走过来,真民模糊看见她长辫子很优雅盘在脑后,他觉得那妹子很象跟自己一起生活过的那个人,她身旁中年女人很像她娘。他心里一阵慌乱,请旁边胖女人帮忙看一下摊子,他扯谎说自己去ー下厕所。他转身快步往老街走,进了一家食杂店,担心陈芳琴会进来,慌乱中走进隔壁一家花圈店,女店主走过来问他买那一种花圈,他慌忙转身出门往人群中挤,插进一条巷子里,他站在一个角落里,看见那个穿桔红色衣服女人走过去,他才走出巷子,望着那女人背影,觉得女人没有陈芳琴那样苗条的身材,她抬起手腕走路,身子扭动太大,没有一点陈芳琴走路那种优雅的架式。

    他走回摊子边,竹扁担依然横在两个袋子上,可放在袋子上的盘子秤却不见了。他问那个胖女人,她说刚才围着好几个人买她桔子,她顾不上看他摊子了。真民又问旁边几个卖桔子卖花生的男子,他们都说没看见。真民呆站着,心里很气闷,他骂自己有病,竟然连陈芳琴和家人都不敢去面对。

    过了一会儿,有个妇女过来买五斤桔子,真民装了一胶袋掂了掂有六七斤,就说算五斤给她,那妇女就不够,往袋里又塞了好几个大桔子。真民接她钱时,看见芳琴娘同一个三十多岁妇女走过来,真民想避开,可已经被芳琴娘看见,她旁边那个女的吃惊叫道:“哎呀……婶子这不是你女婿吗?他怎么也来卖这些臭狗屎一样的桔子呀?”

    芳琴娘很不自在的说:“现在己经不是啦!”芳琴娘见那女的走远了,从小皮包里抽出一张红票子递给真民,小声而又冷淡地说:“这一百块给你,收起这些东西回去吧!莫在这丢人现眼!”

    真民本来有些不自然,听芳琴娘的话反而有些恼火,他说:“您搞错了,我不是叫花子,给这么大的钱我受不起,如今我跟陈芳琴己经一刀两断,她是她,我是我,我卖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是丢我自己的脸,跟你们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你、你、你呀!”芳琴娘瞪了他几眼,骂道:“我琴琴当初瞎了眼,怎么认识你这个不争气不知羞耻的东西。”

    真民看着她背影远去,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低头蹲在地上,难受半响没有抬头。

    太阳升到头顶,街上赶集的人稀少许多,店铺人端着晌午饭在吃,真民没吃早饭,肚子饿的咕咕地叫着,他很想去几步远小饭店买一碗鱼肉粉充饥,可一碗粉钱都没卖出。街边只有三四个买桔子人,有好几个人围在真民摊前挑选桔子,真民跟胖女人借秤,她阴着脸没答应,几个挑桔子的人见真民没秤,都拥到胖女人的摊子前,买走她剩下的桔子。

    十字路口只有两、三部接送赶集人的中巴车,开往牛岗村最后一班车也许很快就会开车了。真民有些急,他走到对面那个卖桔子男人跟前,说他的桔子大概还有五六十斤,便宜退给他只要八块钱,男子连连摆手,伸出两个手指,意思只肯出两块钱,一担桔子,连一碗七块钱的鱼肉粉都买不到,他心头别提有多酸。那辆开往牛岗村中巴车绕了半圈开走了,真民窝一肚子火,越想越气闷,他两脚把桔子蹋倒,黄澄澄的桔子满地滚着,他抽出两个蛇皮袋扎在扁担上,往十字路口走去。有人大声喊:“捡桔子啰,捡不要钱的桔子啰……”

    过路人、买桔子的人、卖桔子的人象一群饿鸡飞跑过去,争抢地上的桔子,街边一些人盯着真民,有人取笑他,说他白费了一肚子力气,送给别人也有一份人情。

    真民过了十字路口,往回家那条路走去,路边停着几辆小车,一辆红色的豪华轿车显得格外亮眼,一个穿白色的裘皮大衣的妹子站在车门口,跟四五个穿着很洋气的男女在说着话,那个侧影,那条围在脖子上红色的丝质围巾,那个盘着头发气质优雅的人,他是多么熟悉,如今又变得如此陌生!

    这时陈芳琴转过脸来,一眼就看见真民,她很吃惊盯了他几眼,又飞快转过身,背对着他。真民愣了一下,他快步从她旁边走过去,一直没回头。他不明白几天前跟她通了电话要求见一面,怎么一下子她竟然变得这么反脸无情,他心中升起怨恨,还有那份悲伤交织在一起,拼命撕扯着他神经。

    他转过屋角来到小河边,他发现挂在扁担上蛇皮袋不知何时掉了,他象生自己的气,又象生别人的气,扬起扁担,往小河用力摔去,扁担在天上翻了一个大筋斗,飞过小河,一头扎进淤泥中。

    他走了半里来路,三辆轿车紧跟着从他身边驰过,最后那辆红色的轿车在他前面停了一会儿,但又很快启动了,消失在远处山弯里。

    真民走到路边凉亭,站了一会儿,眼前这个灰砖黑瓦的古老凉亭还是以前那个旧的模样,他和她同时打喷嚏相视一笑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走到三岔路口,模糊看见远处她家那幢掩隐在树林中别墅的屋角,想起在那里经历过的往事,他的心里一阵酸痛。

    太阳半个身子沉入远山云雾时候,真民走出野木山林子,下到半山腰,铁石头几个人在先福家斜对面山坡上摘着柚子,宝来子大声招呼真民,取笑说:“真民你做生意真是一把好手呀!把桔子、秤、扁担、蛇皮袋全部卖掉了!两手一甩一甩,雄纠纠气昂昂的回来啦!”

    铁石头几个人哈哈嘿嘿大声笑着。

    真民上了家里禾场上,他父亲站在屋前过道大声问儿子秤、扁担袋子哪去啦?

    真民没应声走进屋里,他父亲长长哀叹一声,大声骂道:“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一个后生穿这一身到街上去出丑呀!开砖厂贴老本,出外挣钱象个叫化子一样回来,卖东西连秤袋子都弄丢啦!我气你这世怎么活到老呀……何不早点去见阎王,早点上山占住你那五尺土呀……

    张云秀走过来,骂老头子不该咒骂儿子狠毒的话,说他这些年在家也没干出象样事,没挣到钱还欠着账。刘先福觉得自己没早没夜做,连老婆也不领情,恼火骂老婆不中用生出这样没一点出息的后人。两人大声争吵着,张云秀哭诉自己命苦,苍老悲凉声音弥漫在屋里,真民呆坐里屋床上,闭着眼痛苦的揪抓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