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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夜 放任

    “世界上不是所有兄弟都值得信赖,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从背后捅你一刀。”

    这句话是刘少跟我说的,我不清楚他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反正我听到的时候心里蛮不是滋味,于是举起手中的酒杯,开口就一个字:“喝。”

    这是我坐着绿皮火车从家里慢慢悠悠的回到学校后的事情,我和刘少都磨磨唧唧等到假期结束的最后一天才回到校园的怀抱,至于理由,倒也不必多提,在伤心之地,总有些回忆不想提及。

    于是晚点名之后,我们俩很默契的出了校门,拦下一辆出租,直奔音乐酒吧。

    那天晚上,比霓虹的色彩更加光鲜的灯光从我的皮肤上滑过,躁动的摇滚乐,破败的民谣曲纷纷入耳,混合着刘少点的一杯又一杯我没有听过名字的酒灌进肚里,放纵而又肆意,在阴暗的角落里,无数的情绪如雨后春笋一般野蛮生长。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句话。

    我确实对不起刘少,可是我不觉得自己是捅了他一刀,于是一口酒下肚,我笑着骂他是个抓不住机会的废物。

    可是没想到,刘少听了这话倒头就哭,趴在吧台上呼喝自己就是废物,他哭的撕心裂肺,引来周围一圈儿人的注视,也幸好我俩一开始就窝在角落,不然以我的阅历必然是扛不住这样的待遇。

    也幸好酒吧嘈杂,不愿意听他哭诉的人只消挪挪屁股就可以免于困扰,不过我显然是不可能把他丢在这里一个人灰溜溜的回去,于是他趴在吧台上哭,我只能一杯一杯的喝酒。

    喝着喝着,我发现他逐渐没了声音,于是我侧头看去,只见刘少趴在吧台上睡得跟头死猪一样,他打起的齁声驱散了周围的一圈酒保。

    刘少睡着了,所以由我结账,然而看着手里的花呗额度几乎是一秒钟就到了限额,我肉痛的同时突然意识到没有打车回去的可能,掂量了掂量我的吨位,我还是毫不犹豫的捅了刘少一刀。

    我把半醉半醒的刘少留在了酒吧的沙发上,然后一个人出去吹冷风,在后半夜的颓废灯火下,我发现繁华地段的车流和郊区有着很大的不同。奶茶店门口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却没什么动静,而在这似乎不会歇业的路段,远去的车辆在带起一阵风尘时,留下引擎的轰鸣。

    听了好一阵儿的响,我突然觉得刘少就是在这条路段行驶的某一辆车,也许没有意义,但是只要经过就一定要让路上的人听到几声响。刘少快乐也好,悲伤也罢,不管有没有人愿意了解,他一定会给路人留下光鲜亮丽的外在,然后绝尘而去。

    我暗骂他傻逼,就算看上去过的再好,最后还不是拉着老子一起来喝酒,在没人看到的角落里哭诉自己的心酸往事。草,你要哭就自己哭,别带着老子一起。

    只是我的眼泪还没落下,我就发觉嘴里的醒酒糖已经吃的差不多,于是我咬碎了最后的一点,嘴里弥漫着一股子薄荷味。

    我沿着楼梯向下走去,于是嘈杂的音乐声再度入耳,我分辨不出那是摇滚乐中的哪一种,但是下意识的觉得嘈杂,所以我堵住了耳朵。

    等我走到放下刘少的沙发的时,眼前的一幕让我咬碎了大牙上残留的糖块颗粒。

    在偶有红绿色光芒掠过的黑暗角落,刘少正抱着一个我看不清面容但是身材姣好的女子,走近一看,他们两个的手都不老实,在对方身上上下游走,我不清楚迷迷糊糊的刘少能不能留下摸到人家身材的手感,不过显然过不了一会儿对方就能摸走刘少的手机钱包。

    我暗叫晦气,上前把那个不知本业是什么的女人赶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刘少旁边,然而距离拉近之后我突然发现,这孙子嘴角不光留着口水,还喃喃自语的叫着别走。

    如果不是知道刘少放不下的是谁,我一定会给他两刀,不过我想着的也是那个人,所以我下不了手。

    然而我犹豫了半个多小时后,还是跟酒保要了一杯凉水,浇在了刘少的脸上。

    其实他本来也没怎么醉,或者说在被人上下其手时就已经有些清醒,我一杯凉水浇到一半,他整个人的身子都开始了抽搐,就像是下进热油的鲜虾一样,虽然没有直接弹起,但是却像是大虾一样弓起了身子。

    见他醒来,我把手中的杯子放在了一旁,然后喝起了免费提供的柠檬水,柠檬水很酸,不过也很提神,当我放下手里的杯子,因为那酸涩的气味打了个冷颤后,刘少也终于从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里缓过了神儿。

    他坐起身子,眨巴眨巴眼睛,感受着从脸颊到后颈那种冰凉的感觉,似是不可思议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侧过头来看我,又回头看了看桌子上的那半杯凉水。

    下一刻,刘少张牙舞爪的朝我扑了过来,不过我一起身,他整个人就面朝下的趴在了沙发上,于是他作势一打滚,翻过身来,也不起身,就那么看着我。

    我看不下去他的样子,于是端起桌子上剩了不到一半的柠檬水,略带调侃的跟他说:“刘大少,您什么时候用上脂粉了啊,您这身上可真是香啊。”说完,我翻了个白眼,把杯子举到嘴边,慢慢的仰起头。

    刘少大惊,腿一盘就来了个鲤鱼打挺,在沙发上坐直,双手略带急促的在上半身摸来摸去,还把头凑到身上嗅了嗅,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一惊弓之鸟。

    我受不了他过分紧张,于是走过去踢他屁股,用略带冰冷的语气说:“行了,兄弟来得及时,坏了你的好事,赶紧收拾收拾,走人。”说完,我又踹了他屁股一脚,然后翻了翻白眼。

    刘少听了我的话愣了半天,然而等他缓过神儿来,穿上鞋之后开始骂我:“你大爷,管什么闲事儿呢?好不容易捞上一次艳遇,你还给爷坏了?”

    我猜他是跟我赌气,随即不再接话,就算刘少再阔,这种事情他也干不出来,如果他是这么随意的人,那么就不可能沉浸在往事之中走不出来。

    不过我还是想了想,一个家境富裕的浪荡子弟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刘少的所作所为在我眼里,反而有些过于正派,然而爬完楼梯,街上狂奔的冷风随即吹灭了我无端的幻想,如果刘少会那样乱来,恐怕我也不会一个学期里五次三番的陪他喝酒。

    只是刘少还是因此受到了刺激,回学校的路上,我跟刘少都是一言不发,他在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闭目养神,我透过车窗玻璃,看着无数闪烁的灯火朝着身后飞逝,发觉自己渐渐地脱离了市中心的繁华,远离那些迷人眼睛的灯红酒绿,眼前的路面在黑暗中逐渐简化,变成不需要色彩的一根根淡薄线条,我们带着浑身的酒气朝前驶去,不回头去看世间的纷繁复杂,只是车轮飞驰,越是接近校门,不管我们如何掩饰,也都知道彼此的心情愈发沉重。

    刘少的眼睛缓缓的睁开,空洞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我不知道他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一副模样,但是现在的刘少,与以往不同,所以我想,我注定也不像以往的我。

    事实如此,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是我们不去看琰儿,琰儿也不来看我们,上课下课,灰溜溜的来,灰溜溜的走,可能产生的接触,都被扼杀在摇篮之中,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你不像你,我不像我。

    我把这样的生活当成赎罪,因为是我做错,所以就算再痛再别扭,我也心安理得的接受,只是刘少没有做错什么,他爱琰儿爱的果断,爱的坦白,只是琰儿不喜欢他,要的不是他,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又或者一个陌生人,于是他那份深切但是破碎的爱,就成了不分日夜折磨他的痛楚,成了他想要放手,却放不开手的哀痛。

    刘少的变化十分明显,本来一米八的大个子,神采奕奕,翩翩公子哥,可是一开学整个人的体重飞速下降,眼眶一天一天的朝着深处凹陷,皮包骨头,形同枯槁。

    寝室里的弟兄们猜的七七八八,都知道他是为情所困,只是刘少从来不提,即便是所有人都看不下去,想方设法的带着他出去玩,带着跑各种能去的地方,可是刘少的心境变化远比我们想的夸张,明明是最美好的花样年华,却老的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子。

    刘少变成了极简的线条,失去了千变万化的万般色彩。

    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发言权,我是罪魁祸首,刘少只是一个误入其中,并为我们两个背负了太多的可怜人。

    他没有把我和琰儿的事情跟第三个人说过,哪怕是和我们两个寝室里的兄弟,于是我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于是经常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酒局。

    我忘了是哪一天,他又拉我出去喝酒,就在学校后街的那家小酒馆。几瓶小白下肚,我看着他如同死灰的脸颊如枯木逢春一样,浮现了一些我很久没有见过的色彩。我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但是我还是悄悄的放下手里的筷子,慢慢地坐起身来。

    刘少缓慢的抬起头,一开始先是低着头笑,披头散发,可是我还看不到他的脸,刘少的笑声就逐渐癫狂起来,等到他坐直身子,那深陷的黢黑眼窝已经被泪水填满。刘少扬起了脖子,整个头昂过椅背,我只能看清他上面一排牙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鲜红色的血液在他的脸颊上生花,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身体伴随着哽咽声不停的抽动,他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打湿了没怎么修剪过的乱发。

    我看着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北方草原上的野狼,听说它们在暗夜中咆哮,哭声哀婉凄厉,能够响彻整个草原,即便是最老练的牧民,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会落泪。刘少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身受重伤,将要死去的狼,无力的发出哀嚎,在这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最后的印记。

    我想劝他看开,可是却发现在自己也看不开,于是很自然的,我的手又伸向了桌面上的小白,然而当我的指尖碰触到桌上的酒杯的一刻,又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同样的纠缠,同样的不甘,哪怕情绪起伏动荡的原因彼此不同,在那个夜晚哀嚎的,也绝不是一匹孤狼。只是,我不发声,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哀嚎,从第一天起,直到余生的每个日日夜夜。

    他人自有他人悲喜,这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只是在那个小酒馆的天花板下,我和刘少的悲欢共鸣,共享同一种痛楚。

    刘少渐渐地没了声音,他的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我放眼看去,过了一会儿才见他喉结一阵抽搐,他的下巴朝上狠狠地缩了缩,然后很用力的一顿,带着头颅归位。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浓重的红色仿佛要溢出眼眶,而嘴边的血液仍然流动,看上去妖艳而又充满伤感。

    那一抹红,让他死灰一般的面颊上多了点生机的颜色,可是看上去,他就像是刚刚进食后的一头孤狼,我看着他,似乎看到了自己,但是显然,我和他,不同。

    刘少在我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然后低下头,膝盖回收,整个人缩成一团,从他抱住头颅的指缝中,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眶周围扭曲成结,然后,两滴泪水从那眼中滴下,最后落在了地面上,这动作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于是他的身体慢慢地舒展开,最后瘫倒在了那张不大的椅子上,过了良久,刘少才坐起身来。

    他看着我,眼中毫无波澜,但是不知为何,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清澈,尽管那眼中还是一片深红,被血液充满,可是看着他,我似乎从他的身体里听见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这让我讶异,但是当时我并不懂,他是为了谁而流血,又是为了谁而流泪。

    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刘少在那个晚上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他为琰儿流干了眼泪,于是没有了泪可以流。

    可是他要送葬自己的青春,要唱出一首激昂的歌,他心中没有燃烧的烈火,所以他的眼中满是鲜血。

    在过去的时间里,我捅了刘少一刀,他身上开了一个大口子,所有的感情从那个口子里倾泻而出,淹没了他自己,也淹没了身边的人,于是他没有留下一颗心来爱他自己,于是他成了一个守墓人。

    过去的他是个守墓人,守着那段自己明知得不到,却不愿意放手的感情,所以他成了简单的线条,因为过去的一切,都在消磨着他那已成行尸走肉的身躯。

    可是他不能放手,因为那坟墓之中没有他想要得到的女孩,没有他想要得到的爱情,只有他那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心。

    那个晚上,我什么也没有和刘少说,刘少从始至终也没有开口,可是自那晚之后,刘少已经死了,过去我认识的那个纯情的男孩,再也回不来。

    他还是不见琰儿,在教室里会和我一起缩在角落,上下课时灰溜溜的离开。

    可是他开始广泛交友,不再是那个有事只叫我喝闷酒的男孩。

    他不再死气沉沉,形同枯槁,好酒好肉下很快就恢复了俊朗的外貌,虽然用心去看时,还能看到曾经深陷的眼窝在肉体上留下的痕迹。

    他开始了一段又一段的感情,奏响一曲又一曲新的乐章,他在放纵中和过去告别,每一次尝试,都是为过去送行的礼炮。

    我听不得那礼炮究竟响了多少声,因为我知道,每一发礼炮的目标,都是刘少过去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一个学期过后,他又约我去那个酒吧喝酒,同样嘈杂的音乐,同样拥挤的人流,同样迷幻的灯光,可是这一次,我从他的身上找不回以前的影子。

    他端着酒杯,一杯又一杯明亮的酒液下肚,与我有说有笑。

    他笑着对我说,如果上次来这里没我坏他好事,他早就成了情场老手,于是我翻了个白眼,说他没有心。

    他不在意,只是笑笑。

    那个晚上,我没有喝太多酒,可我却早早的躺在了沙发上,打着酒嗝儿,浑身发烫。

    然后我在半开半合的睡眼中看到刘少斜倚在吧台上,勾搭调酒女郎的背影,周遭一片喧嚣,让我听不清楚他心底的声音。

    我成了孤狼,于是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