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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饮酒见德

    夜晚,明月当空。

    因为村头几家刚搬回来的缘故,本该悄寂漆黑的夜晚却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一盏盏高挂的通红灯笼,在夜空下的几座宅院中勾勒出横七竖八的田字格,远远望去,人烟稀少多年的村头,仿佛多少有些恢复了昔日的热闹与辉煌。

    在两座来不及更换老旧朱门只贴了张新门神的宅院前,人声喧杂,车水马龙,一长溜骨瘦如柴的老马鼻息喷涂着皑皑热气,热汗顺细长马毛淌泄一地,应该是长途跋涉劳累所致。

    马身后牵拉的车辆上承装着一个个硕大的宝箱,颜色灰暗,在倾泻月华下也几无光芒,安安静静陈摆在车上,像一座座无言的丰碑。

    朱门前,人流不息,有衣冠楚楚之辈,有破衣烂衫似乞丐之人,有高冠博带风流倜傥的读书人,有戎装加身走路若猛虎的将军,或喜或悲,或怒或狂,形形色色,神色各异,鱼龙混杂。

    一道身影在门户前车马人堆中四处游走,与登门拜访之人三言两语寒暄后,就又匆匆去安排车马货物装卸的问题,陀螺一般四处游走,马不停蹄,碰着身份高贵的来者,脸上笑意更甚,还会特意安排一个眼明心亮、口舌伶俐的领路小厮侍奉左右,若是来者心意颇丰,此人也是口中说些客谦之言,好言好语问候两句,在不露痕迹中将领路小厮唤来领路,还有遇上浑身脏衣破鞋的褴褛之人,此人同样和颜悦色上前迎接,只是手中多了一个隐秘动作,待毫无嫌弃的热络聊叙后,此人亲自引客进府,待到褴褛之人后知后觉,口袋中便多出些许银钱来。

    滴水不漏,八面玲珑。

    这就是张识丁的手段。

    来者皆是客,何况张氏这一脉刚从云端坠落,失了日后赖以鱼跃龙门的大气运,否则,那根象征某种意义的短签,无论如何,是不会被这一脉的张老爷抽中。

    从府中出来,瞥一眼隔壁门可罗雀的门户,张识丁自觉与有荣焉,昂首挺胸拾阶而下,视线从村头扫到村尾,心中轻算,该登门的差不多都来了,昔日张氏在此古地结下的香火,这次算是败走麦城而归,还能有故人念及旧情登门拜访,也称得上仁至义尽,不论是还昔日一个香火也好,还是对张氏心存感激也罢,能来的、敢登门的,自是张氏一笔不菲的香火情分。

    还有几个张老爷心存惦念的老伙计尚未登门,因此特意交待下来,让张识丁务必在此等候,万一是在途中被耽搁了,披星戴月赶来却是吃的一嘴闭门羹,还不得寒了老伙计的一片热络心肠,千叮咛万嘱咐,张识丁不敢怠慢,只能暂且把重中之重的马车装卸一事放至后面。

    兵分两路,车队所行另一条路归来,是张老爷早就安排运筹妥当的,灰暗宝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张识丁心中有所揣测,八九不离十,但只字不能透露。

    回忆一路种种经历,老爷常挂脸上的那种惨淡中自有不妥协的神色,在张识丁如今看来,着实是情感分寸拿捏巧妙的高手,于众人心坠深渊时,给与一丝光亮希望,分量不多不少,十分恰到好处,等遇到下一重拦路虎,上次那点信心刚好用完,正是在如此循环反复中,张氏这一脉的人心,被拿捏的松紧有度,不知不觉间,老爷的地位悄然稳固。

    暗自轻叹一声,都说读书人的心眼多如莲藕,今时看来,果真如此,张识丁突然觉着,未来大有可期。

    老话说过,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有千钟粟。

    老爷是读书人,他张识丁算半个读书人绰绰有余,黄金屋什么的,他心不求多,半座既可。

    未来可期。

    这是老爷在书房中最爱描摹的四个字。

    看一眼天色,不过戍时,时间尚早,张识丁走过长长车队,在看护宝箱的一众黑色扈从身上悄然扫过,这些扈从自始至终,未曾开口一言,手持黑色长戈,雕像一样驻守其侧,寸步不移,张识丁几次上前想套近乎,皆被无视,碰了钉子。

    “十六……呃……”

    张识丁行至车尾,扫一眼车尾两个半大宝箱,箱体四角镶嵌流光溢彩的骨头,箱盖上贴着泛黄符箓,其中一个箱体还被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贯穿,张识丁视线稍稍掠过其上,便觉一股阴寒之气从背后升起,倏忽遍体生寒。

    “嘿嘿……”

    恍若立身黑暗中的扈从,扭头冲张识丁露齿一笑。

    张识丁刹那间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心中巨骇眼看就要化作惊呼脱口而出,那个与黑影无二的扈从,对其做了个手掩唇的禁声动作。

    于张家为邻,且好似两家相约好时间一同归来的,是归途尤为坎坷的崔家,相较张氏回来二百余人的庞大规模,崔家这次归途略显仓促,肯回来的不过区区八十余人,虽说与张家前后脚回来,但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张家门前,车水马龙。

    崔家门前,门可罗雀。

    一位神色苦闷的汉子坐在自家门槛上,听着隔壁喧嚣热闹人声似鼎沸,懒得再去心存侥幸瞧看自家门前惨淡至极的光景,老爷交待,崔家既然回来,就得开门迎客,没有客登门,大门就敞开不闭。

    苦闷汉子知晓,老爷这是怒火攻心有意争口气所为,昔日崔家在此,称得上木秀于林,崔家子弟人人口能诵,心能算,村中最早的学墅正是崔氏子弟乐为人师所建,受过崔家恩惠之人,数不胜数。

    再说,崔氏家风朴质,待人唯亲,左邻右舍相处,开口必尊称,与人言谈从无骄奢狂大之言,举手之劳的小事素来见之必做,待人接物,温润如玉,言谈举止,谦谦君子。

    老爷可是摔碎了一盏茶杯的,撂下狠话今日要没有客登门,他崔恒就一直守在门口。

    他招谁惹谁了?

    崔恒愈发觉着苦闷,起身瞧看有无贵客登门的心思,是半点全无。

    “老弟,月色寂寥,天意微寒,喝口小酒暖暖身如何?”

    苦闷汉子闻声睁眼,看见来人是隔壁之前忙前忙后马不停蹄的管家,手里携酒登门,笑意满满,也不好开口推辞,更不好轰人,在心尖思衬一下,就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袋来。

    来人见之,哈哈一笑。

    志同道合,不过如此。

    摊开油纸袋,一大把油炸的花生米,汉子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两个小酒杯,一人面前搁一个,一切准备就绪。

    苦闷汉子看了来人一眼。

    来人干脆盘腿而坐,两酒杯倒满酒水,也不恭维寒暄,举杯即饮。

    一连三杯下肚。

    腹中可谓是火龙游走。

    苦闷汉子咂摸几下嘴,也不捡吃花生米压辣,反而将油纸袋手推至来人酒杯前,说道:“三杯下肚即是友,是友就得听友劝,这酒水着实辛辣,快快吃些压压辛辣,万一尚未吃喝尽兴,就醉熏上头,岂不坏了这点难得兴致?”

    张识丁点点头,淡淡一笑,捡吃几粒口感不错的花生米,而后将其手推至这位不知名姓的“挚友”酒杯前。

    二人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崔恒嚼吃着花生米,满嘴喷吐酒气,问道:“老兄,世间什么东西最重,却又最轻?”

    张识丁举杯,“情义二字最重,脸面二字最轻,不知对错与否?”

    一口饮尽杯中酒。

    崔恒帮其倒满,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老兄果真是人中龙凤,一语道尽世间事,受教受教……”

    张识丁望一眼门槛内,凑身上前,问道:“可是得了死命令,在此等候贵客临门?”

    崔恒叹息一声,“要不老兄救老弟一把?”

    张识丁笑道:“有何不可?”

    崔恒却是摆手,“做不得,做不得!”

    二人无言,又是一番推杯换盏。

    微醺上头,崔恒舌头打结,手指村头八百里水泊,“昔日,这水泊中走出三人,登崔氏家门,告知崔氏有九百年气运当头,老兄,你可相信?”

    张识丁醉眼迷离,搂着崔恒肩膀,“有何不信!村中那口枯水井中,曾有金蛟腾出,飞至村尾城墙处,差点被一剑劈成两截,谁敢说此事为假?”

    崔恒摸索着又给二人倒满酒,“水泊底有龙宫,不过岁月悠久,是处虾兵蟹将全无的空壳子,龙宫中插着一把斩龙剑,听说来历吓死人!”

    张识丁饮尽酒水,醉意上头,几乎睁不开眼,“水泊有啥子好吓人的,之前哪家少在里面捕鱼捉虾了?我看你说的虾兵蟹将,就是被捉吃干净的!”

    “嗝”,张识丁打个酒嗝,错过身与崔恒并排坐齐,远望着村尾老城墙,“城墙外的世界大的惊人,不过几丈高的老墙头,为啥子村里人呆了这么多年,至今不敢踏出一步去?”

    崔恒推了一把张识丁,“吃屎孩子都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墙外世界是大,但却难容你我一人,出去的人不是死,就是伤,到最后也就没有哪家舍得自家人出去了……”

    张识丁躺靠在高高门槛上,“是啊,千方百计出去的,最后还是得回来,辛辛苦苦一趟,人财两空,何苦来哉?”

    崔恒呢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何苦?”

    张识丁已然鼾声四起。

    崔恒看了一眼醉睡过去的“酒友”,又将地上剩余少半的酒水拿了过来,咂摸着滋味,细饮慢喝。

    一如交友。

    过犹不及。

    喝酒见德。

    假醉,不太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