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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老徐

    春天快到了,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太阳照进院子里的时间也早了不少,但向阳山总是最后和春天打照面的。眼看门前的桃树、杏树几棵果树迫不及待地往外拱出了新芽,肆意生长的枝蔓是时候修剪一下了,因为这个事,老丑儿已经被蓝衣给唠叨了一整个冬天了。趁着今天天气好,老丑儿也正好活动活动,于是准备剪子,搬上梯子,穿上干活专属的旧衣服,哼着小曲儿开始劳动起来。看得出来,天琳家的明明回来住,家里边热闹不少,老两口心情不错。

    “姥姥,姥姥——”正在外面修剪果树的老丑儿听到孩子在大声喊蓝衣。他意识到情况不对,赶紧往回跑。一进院门,就看到蓝衣倒在地上,双手扶着腰,脸色苍白,汗珠已经爬满了额头。

    “姥姥,姥姥摔下来了,姥爷姥爷……呜呜……”听见孩子哭,老丑儿赶忙扔下剪子往院子里跑。一进门就看到孩子带着哭腔边喊他边一手紧紧拽着蓝衣的胳膊,见到老丑儿过来才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蓝衣躺在地上,一手拄在地上,一手使劲儿扶着胯,试图挪动却动不了,脸色苍白,额头上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她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张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安慰着旁边的明明“没事没事”。老丑儿见状也不敢乱动,赶紧把蓝衣扶进屋,进屋的几步路上,只听得见蓝衣“哎呀哎呀”的声音,蓝衣不是娇气的人,老丑儿知道这次摔的轻不了。

    非要上这个架子,你还逞能呢,这要是瘫了你就满意了……

    行了别说了——哎呦——

    知道疼了吧,多大岁数了还当自己是二十多岁呢?

    你别管我了——叨叨个没完……

    我不管你谁管你啊?谁管你这个老婆子啊?

    说完,老丑儿转身出门去找大夫了。向阳山村卫生所的年轻医生出诊了,只能是老徐过来看。这些年轻的医生是县里统一下派的,都是医学专业的高材生,自从他们来了以后,老徐就越来越不爱去了,没事就在家里待着,去了卫生所也是在门口搬个马扎子,泡壶茶在那儿晒太阳,反正没人管他,没人会关注他。

    “这是摔到了胯啊,我治不了,得赶紧送医院去。”老徐查看了一下,按了按,问问她疼不疼,听着蓝衣在那儿“嘶嘶——”地直冒冷汗,他告诉老丑儿让他赶紧送蓝衣去医院。

    不能先给捏捏?这疼得不行了你看——

    捏?这可不敢乱捏,怕是要捏坏了,这得拍片子看看摔倒哪儿了,再该用药用药,该捏再捏,赶紧吧,再留下点毛病……

    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徐现在缩成了一个瘦小的小老头,胆子也小了不少。不说这里的人也都知道,据说是因为当年村里一个姑娘小腿上长了个东西,肿起来比大腿还粗,眼看就走不了路了,这才找到了徐大夫。徐大夫看了看,说是长了肿瘤,得手术,劝姑娘家里带她去医院动手术。姑娘家里哭着说没钱,跪下来求徐大夫帮她治。徐大夫知道这家人的情况,治吧,万一出点岔子怎么办?可不治吧,姑娘不仅保不了这条腿,搞不好命也得搭上……

    思索再三,又耐不住这家人的再三恳求,老徐只能冒险一试,在这个一清二白的小山村里这么十几二十来年,什么疑难杂症他没见过?什么大病小灾他没治好?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把生死和健康放心地交在了老徐这个向阳山唯一的赤脚医生。曾经他也给别人做过手术,结果也没事,想到这里,他自信心上来了,所以自然这次也没太担心。

    然而,实际情况要比表面上看起来的严重得多,肿瘤已经很大,伤口周围已经感染,在他仅有的简易设备下,是不可能处理干净的。手术到一半他也开始担心,紧张到额头的汗珠往下淌,心里也开始发慌慌。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结果就是,他帮姑娘清除掉了长在腿里的毒瘤,但是并没有恢复好,姑娘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成了大家口中的“瘸子”。原先订好的人家也嫌弃她是个残疾了,婆家退了婚,给了的彩礼也要了回去,为此两家人站在大街上破口对骂。在向阳山里没了婆家的瘸子姑娘后来嫁到了邻村,一个同样腿脚不灵活的男人。据说日子过得也不舒心,吵吵闹闹一地鸡毛。

    而他们把这一切归咎于老徐,说老徐嫌他们钱给少了,不给好好做手术,故意的,这才导致手术失败,耽误了姑娘的一辈子,因此对他怀恨在心,在外面到处宣扬说老徐医术不行。同情弱者是人类的天性,因为这件事,村子里的人看到了病人的惨痛遭遇,在惋惜的同时没少给老徐白眼,也很少有人再来找他看病,有了头疼脑热的时候,宁愿翻过一座大山去隔壁村子里问诊抓药。

    哪怕他曾经为这个贫穷的小村子付出了多少,救了多少人,没有人记得,救活了一百人是理所应当,但是第一百零一个没救活,便是罪大恶极。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胆怯,畏首畏尾,只要出门总觉得大家在对他指指点点,他对手术失败这个事也一直耿耿于怀,又难以承受大家的白眼和孤立,一度开始怀疑自己不适合行医了。

    既然没人来看病了,也就不需要我了。后来他索性走了,回了多少年没回去过的老家。老徐不是本地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几个人能说出来好几个地方。老徐具体叫什么名字也没人知道,都喊他“老徐”,“老徐”既是他的代号又是他的名字。

    几年之后,村里边改制,因为老徐下乡时间最长,资历最老,镇上还想请他回去主持一点工作,徐大夫没再推辞,再一次回到了这里。这一次,村民们失而复得,终于懂得了珍惜,有人听说他要回来,老早就开始帮他收拾老房子,修剪外面的树,就连火炕都有人给他重新铺了一遍。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里的老徐看到这个场景,扶着黑框眼镜笑了笑,这个笑饱含着委屈。只是老徐再也不看病,不用药,最多只是检查一下病情,他说他老了,以后就打打杂了。所有的诊治开药都是由上面委派下来的年轻医生们来做,循规蹈矩,绝不越雷池半步,先缴费再看病,拿药该几块几毛几分,一分不少。如果真有意外,所有情况由国家承担。

    这里,再也没有做手术的荒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