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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桃花笑

    那年他随师傅去白马寺拜谒,他领师命佛窟奉经,行途骤雨,他檐下背身抱着经卷,以防水沁。

    雨打湿了薄薄的僧袍,春日的寒凉侵入心脾。

    “小和尚呆傻,莫不是光头可做雨遮,快撑把伞吧!”

    她一笑,调侃道,婉转悦耳,转身跳转,雨水打湿了她桃红色的裙摆,宛若一旁雨滴洒落灼灼桃花,夭夭远去。

    他握着伞,目送她渐远,痴痴呆呆的忘了时光流逝。

    遇上她,那年杨柳风催桃花笑,掩尽千山色尽黯;

    遇见她,是在荒芜流年刹那转换,漫卷霜雪画上春;

    忘了所有的花开花谢,只有暮雨朝云手中伞;

    仿佛他此生所有的等待都只为遇见她。

    只是,他却再没有看到她,想是前生佛前回眸少,今世才得刹那缘。

    从此经卷错念,木鱼敲乱,被师傅罚扫寺前千阶尘,只道他辜负了慧根,希望他能看破世间空。

    他却不悔,私藏画卷,题诗明志,师傅摇头叹息,转身而去。

    那是当时他遇见她时候,杨柳依依随风飞舞似她转身而去时候的飞扬裙裾,桃花开得如同她的笑颜,从此刻与眉间心上都翻遍,日夜不忘。

    那诗是:

    杨柳风催桃花笑,掩尽千山色黯然。

    漫卷霜雪画上春,荒芜流年刹那转。

    手上经卷颠倒看,檐下双燕啄羽眠。

    惟恨佛前回眸少,今生不过擦肩缘。

    乱絮纷飞今又雨,画纸提就沉旧阑。

    寺前千阶拭尘埃,缘生一念难尽断。

    那年他违逆师门,月下奔逃,颠沛流离,到得长安城中,苦守寻觅,晃眼年半,终是得见。

    见得她生就宦门富贵家,嫁得当年探花郎,生的儿女双全命,翁婆夫婿皆作眼中珠,手中玉。

    她过的很好,他也不能让她更好的,他不过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把他当成化缘的僧人,命人给他衣食口粮,送他白银十两。

    原来动的只是他凡心,她也不会在当年的细雨桃花中等他。

    只有他停在了当年那个暮雨朝云时节,走不出来,师兄下山带他回去。

    他说,“我自己动了妄念,不堪为佛门弟子。”

    自绝了回寺之路,浑不知多年修行所为何?万事不曾从心念。

    一面之缘,一念心动是成执念,一笑成劫,可谓众叛亲离,无人可解,却只落得一场空。

    只为一笑动凡心,无垢琉璃染尘埃,不识人间春与秋,糊涂癫狂度流年。

    那年,他执意下山,却佛心失守,浑噩不知人间事。

    恰逢动乱,四夷来犯,寒江元帅请帝命下招贤榜,召九州之上,有志之士,各入军中,驱逐敌虏,护卫华夏。

    国难当头危机四伏,挺身而出的汉家儿女、布衣黔首、江湖浪子、武林侠士、高门显贵……多是报效军中,杀敌卫国。

    他身负武力,奋勇杀敌卫国,不求升迁钱财,为那些枉死敌虏铁骑下的无辜亡灵,也为他浑浑噩噩时候,好心从家中口粮中挤出一点,送他一碗单薄稀粥,半个酸硬窝头,一袭缝补交叠的破旧衣衫,令他存活下来的那些村民。

    那些被虐杀在他面前的老少,那个偶尔送些衣食的孩子,叫他逃跑的孩子,在被一把刀砍来,惊恐跌落他面前的时候,满村火焚,化为地狱时候,他终于苏醒了。

    他终是记得自己出身佛门,修得佛法,习得功法,满寺称道。

    此地已是坠入人间地狱,他是佛门弟子,亦可化怒目金刚,为眼前形如恶鬼的狄兵。

    他好恨,自己不曾早上一时半刻醒来,这满村的老少也只剩下自己怀中那个瑟瑟发抖不能言语的孩童。

    收拾了些与衣食,牵来一匹狄人褐色大马,带着那个叫做狗子的孩子,他打算将狗子托付给个好人家,再做计较。

    只狄寇入关,一路行来村落杳无人烟,不是得了传信逃亡关城南下,便已成了战火纷飞中的亡魂。

    倒是被他救下了一批被绳索捆绑押送的年青男女,那些押送的狄人军卒被他引到猎人设下陷阱的地方,超度了。

    剩余那些被打伤逃跑的,也被获救的年青人给追逐,又逢一队成国巡逻给围了,自是无一生还。

    自此他便入了军中,世间少了个念经习武的和尚,少了个痴傻浑噩的乞丐,边军多了个持佛珠念着阿弥陀佛杀敌的光头大汉。

    敌虏说,你是和尚,不该普渡众生,身犯杀戒,会下地狱。

    他说,佛曰众生平等,贫僧眼中,华狄无二致,贫僧正在普渡尔等,望尔等夷狄皆当下屠刀,立地成佛。

    手中刀未歇,轻骑逐敌远,乃至中伏,他终是负伤险死,被身后援兵救了。

    他醒来是在军帐里,弟兄们都夸赞他勇猛,命大,近来军中多了许多女将,连军医都是女子了,这医术当真高明,说是马上就醒,可当真是,前脚才出了营帐,这后脚他就醒了。

    听闻这位女军医好生苦命,她的丈夫投了当年投了叛王,更想献妻换得富贵,枉费了圣贤书。

    人世多坎坷,想了良久,方道:当真是“负心多是读书人”。

    还不如他呢,他家婆娘一吵架就拿杀猪刀来砍,他最多就是吵着要休妻,也没做甚么,本是屠户出身的一个兄弟说。

    戎马争战数年后,元帅也不在了,大家终于打走了入侵敌虏,安定了下来,他也算是个将军了,可每每午夜梦回,他难得安静。

    她有夫有子,一世安好,如今也是太平年月,想来她也能过的很好,比以前更好。

    若她过的不好,他定会不顾一切的去问她,可愿随他而去,可是他不该这般想的。

    他余生,愿为她,为为这千万枉死的同袍诵经,愿他们生者安好,亡者往生。

    他也该放下了,日前,师兄来信说,师傅年迈,当初寺里青壮僧众大都投了军,抵抗南疆九黎来犯,生还甚少,马革裹尸者多。

    师兄尝言,才智不足撑寺门,如今独木难支,门下青黄未接,常恐师门败落,愧对师父寄望着,辜负了尊长厚爱。

    师门也曾沦落过,烽火连天遭兵祸,破败不堪,受故人所邀,如今迁址姑苏外,因山名寒山,也为纪念元帅,易名寒山寺。

    他终于回到了山门,一步一叩首,寺前千阶,不复停歇。

    师兄劝他,即已了断,放下过往,就不必枉费了形式,心到即可,他执意不从。

    这是为了涤荡昔日尘埃污泽,以尝当年有负师恩的罪过,辗转半世,却又回到原处。

    他回到了师傅跟前,师傅饮下他奉的茶,尘世一场空,前缘尽了断,法号了空,传位给他,翌日含笑而去。

    他接任主持,成了这寒山寺的主持,沉默的为师傅主持了丧礼,念经七七,愿师傅往生,早登极乐净土,不必再为尘世烦扰。

    许是寒帅庇佑,捐躯报国的兄弟们护佑,寒山寺香火不断,日益盛名。

    他收养了许多荒乱年月里遗留下来无力生存的孤儿,伤残老病流民,人说他是佛心菩提,大德高僧。

    那年,杨柳依依,飞絮如雪纷纷,山寺桃花笑颜开,他忽闻贵客临了寒山寺。

    据闻曾是昔日抵御北狄时候的同泽,军医,也曾放下银针药材,仗着长刀杀敌,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他到大雄宝殿前相迎,是她,那个曾在他荒芜流年,漫卷霜雪里笑了十余年的赠伞女子。

    他和手施了个佛礼,道,“女檀越有礼了。”

    她躬身福礼,“见过主持。”让一双儿女也前来行了礼,见过这位曾战阵杀敌的英雄。

    他引她佛前上香,她祈祷的是,寒帅九泉之下安好,来世只做个糊涂虫,毋为他人累己身。

    他问,为何不求自身,不求儿女,不求父母,却为亡者祈。

    她说,父母儿女自己,皆在人世,她自可照料了。只有那个人,生生熬死了自己,半分不见爱惜自己,一生难得如意,她只好来替他祈求神佛以待来世。

    他陪同她带着她的儿女,行在寺外山上,杨柳依依,桃花灼灼,多有情人祈求姻缘的。

    许是年岁见老,他与她相视一笑而过,拜别,此后未尝得见。

    他回身,见得弟子收拾旧物,那画卷散开,早已泛了黄,画上少女盈盈一笑,恍然昨日,只是早已人事皆非。

    放不放下,不在眉间,不藏心上,只在画中。

    弟子惶恐,佛门清静地,出此红尘物。他挥退弟子,提笔续到“龙门窟外终成误,辗转徘徊再相见。

    寒山寺里三生错,相逢不是红尘间。”

    有时候错过就错过了,再回不了头的,放下不放下,她都在那里,见或不见,她还在那里,只愿她余世安好,知与不知,值与不值,皆在一念。

    他也回不去那个可以孤注一掷的时候,此生已是大梦醒,十六年前的妄念终是成了空。

    了空主持问书生,“你听了还觉得自己悲惨吗?”

    书生摇头,他们也曾心意相许,已是禀媒许期,可也比不过天意弄人。

    是他负了她,屈从了父命,放下了青梅竹马,期许终身的人,纵有千般不如意,可也改不了。

    当初,眼见她被狄部所擒,不愿被狄人拿去威胁他,翻身跳落河谷,他困于责任,带人守卫父老乡亲,无法随之前去。

    毫不犹豫跳落防城河的也只有那个少年,肯陪她生死相依。

    她离开本是应当的,有着别人疼她惜她,待她如珠似宝,她会过的很好,只要没有他。

    纵使成亲是母亲以命相逼,可他还是屈服了,枉费她一介弱质女流千里迢迢自关东赶来的苦心。

    从此他只是路人,她的名字掩埋在漫长岁月里,再不能唤一声,“若儿。”

    妻子一介女流,还知道护家保国,照料父母,他也该回去了,总有着责任的。

    便是妻子也说成婚不过是为让老父去的安心,也为麾下千余弟兄寻个落脚地。孩子不过是给长辈、弟兄们一个交代,让他不必计较,爱做什么就去做。

    实在不该因此不顾责任,纠缠过往,想着遁入空门,两人都是伤痕累累。

    或许,他当待来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最美的她,许一场一生一世一双人,无波无澜无间隙的姻缘。

    只这世间今生抓不住,又何求来世,虚无缥缈,也不过安慰自己罢了。

    书生留下一卷笔墨,从此抛下前尘往事,回到尘世,尽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即生于世,总要承担自己的责任,逃不了,避不开。

    只是一场相许,红尘无缘,天弄人,终究意难平。

    伤心幽梦林下眠,

    沉醉忆相逢。

    折梅颔首对,

    春花秋月,

    携手约年年。

    不识西风恶,

    羡煞双鸳鸯。

    怅惘衷情知谁诉,

    惊觉碧楼空。

    而今自飘零,

    夏暑冬寒,

    寂寞任残山。

    往事烟尘散,

    殆尽旧时光。

    ——幽州赵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