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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与礼物

    曼群觉得自己跟河流有缘。

    环绕故乡排头村的店埠河,犹如自己儿时的乐园,后来在丰乐镇,在鹤年先生的私塾里,经常望着沿窗缓缓流过的丰乐河出神,然后被先生的戒尺敲醒。然后就读于武汉、工作于武汉、恩施、重庆、宜昌无一不是有长河相伴。

    自己的性格犹如河流一般,平日总是温顺、和缓、平静、包容,人生不强求、凡事顺意而为。当然也会有爆发的时间,正如河流也会暂时变身瀑布或者激流。

    人生的旅程,无意之间被河流串了起来,自己在这些河流里面航行,或徐或急,或悲或喜。

    宜昌,这个以转口贸易为主、人口不足十万的江边小城,在经历多年战乱之后,城市破坏严重,秩序混乱,粮食奇缺,工厂停工,工人失业、物价不稳,百废待兴。

    新政府进城后,仅仅两个半月时间,动员工厂、商店复工复业,组织城乡贸易,解决粮食、食盐、煤油供给,平抑物价,组织税收,禁止使用银元,稳定金融,带领全市人民完成支前接管、恢复生产、安定市民生活等工作,走出了将消费城市变成生产城市的第一步,不仅进了城,而且站住了脚,人民政权得到建立巩固。

    自抗战避乱从武汉至宜昌,到解放战争期间,随旧政府败退再次从武汉至宜昌,人生际遇窄逼,无奈又尴尬。

    “该离开这里,启程下一站了。”特别政治训练班学习结束了,新政府在征求每个人工作打算。曼群在心里对自己说到,

    “顺江而下,回到巢湖之畔。”

    无数次,曼群在心里这样计划。但是,他做不到,犹如热情的海浪,狠狠地撞上棱角锋利的礁石,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涌起而又瞬间破碎。

    在夜的最深处,曼群总是会梦到端坐在堂屋中央的母亲,慈爱地看着自己。但是,梦境中总是还会出现一个站立她旁边的女人,穿着青色,或蓝色,或黑色的右襟长袄,高领、大袖、直筒裤、衣长及膝的下摆,小脚,呈弧形衣襟边袖处,绣着滚边或镶花,有时会搭配头巾、围裙。

    梦里,曼群心里知道自己很熟悉她,但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就在那里,仿佛母亲在哪里,她一定也会出现在那里。如影随形。

    其实,曼群知道她始终也会跟着自己,仿佛像一个安静的影子。就在那里。

    是的,这是自己最大的秘密,特别是对江朝而言。

    从十六岁离开排头,已经二十多年了。每一年,他都会不管山高路远,身处何方,曼群总是渴望回到家乡,回到家里。

    “嘿,又回来了?”若愚一生都留在家乡,每次曼群回家都会去主动找这个年纪相仿的“小长辈”,一个聊着外面世界的变化,一个聊着本乡本土的变化。他们就如同同心圆,中心点,就是排头村。

    直到曼群十七岁开始,回乡的热烈欲望戛然而止。

    曼群还记得那年的冬天,父亲因丝线生意失败,身体大伤元气,腊月,本是中国人传统的筹备春节的日子,家里却是坐满来讨债的合伙股东。

    因为店埠河的滋润,附近农村一带遍栽桑树,蚕桑养植盛行。除了生产丝绸外,依托蚕茧为原材料的丝线商业,出现在店埠镇并发扬光大。

    当时,以丝绸为面料的长衫马掛、旗袍大掛等男女服装的缝制以及盘制衣服上的葡萄钮扣,各种女红、工艺品制作的绣花等,都是要选用质地优等的丝线相搭配。

    当时男子蓄胡须留辫子等也需要用到上好的丝线来扮饰,因此镇上的丝线作坊应运而生。清后期至民国,店埠镇上的丝线作坊已达十余家。

    制作丝线,一般并不需要大型的作坊场地,也不需要大批用工,大多是由丝线作坊业主自己到附近乡下收购蚕茧,看中那价格较低的中低档原料,因为上等的蚕茧都是要成为丝绸织品的原料,下等的蚕茧所抽出的丝成色较差,一般都是农家自己剥茧成棉兜备作御寒之用或另作他用。

    曼群父亲名叫王秋实。几代人一直以丝线制作为营生。当春季蚕茧出售之时,他便开始动身去店埠周边乡下收购蚕茧,拿回家里组织伙计动手剥茧子调成丝,粗加工成丝线的粗坯后,还要进行再加工。

    先把丝线分制成头扣、二扣、三扣,在作坊内架起大铁锅,选用上等颜料给丝线上色,成品后的丝线基本定色为本白、蓝、咖啡、紫、粉红等色彩,晾干定型后打成一股一股的小包装包好,然后交至商店出售。

    排头顾名思义意味着名列前茅,寓意很好,所以秋实干脆就把所产丝线命名为“排头丝线”。

    曼群记忆里父亲中等个子,戴着一幅知识分子常戴的黑框圆形眼镜。热爱自己的丝线制作工作,虽然是手工业者,但一直引以为荣。

    他曾经对曼群讲过:对待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情,要有尊重心和敬畏心,需用心用力,我虽是自己动手制作丝线,但走到街上,人家都称我为‘先生’,而做丝线的工人及其他伙计,只是被叫一声‘师傅’”。

    “排头丝线”以质量、信誉赢得了长期的合作。第一家“丰裕绸布行”,因“丰裕行”出售的绸缎在制衣时,一定要用相配的丝线,缝制成的长衫、旗袍才相映出彩。另外两家销售点分别是“洪昌丝绸店”和“久昌绸布店”。

    “排头丝线”特别与“丰裕绸布行”关系最为稳固,两家的当家人秋实与周兴道两人同样因为为人率直,做事踏实,急公好义,所以除了生意合作,还有很好的私交。

    店埠河位于肥东县城中心位置,长约六公里,宽约一百米,河水犹如一条长长的白带,望不到尽头。唐杨桥、通济桥、包公桥、八斗路桥横跨其上,将城东和城西紧紧相连。在通济桥街中间临河的码头边,停着有一种靠人力摇的快班船。由于经常有经过店埠河销往丰乐河、南淝河串联起来的沿岸的丝线市场。有时秋实自己没空不去,就把货委托船主人代带至“丰裕绸布行”,再过几天,快班船会把收到的款项交给秋实,其间,买卖双方也不会催问,相互之间的信誉度很高。秋实与周兴道同样喜欢饮酒,两人曾多次相约,饮得酩酊大醉而归。

    那些年,“排头丝线”先后与合肥周边十余个县城的绸布行,陆续建立起稳定的合作关系,为方便就地收购蚕茧、制作,“排头丝线”作坊的先后在庐阳、长丰、舒城、巢湖等地开张运营,丝线生意越做越大,排头王秋实家,呈现出兴旺鼎盛的气象。

    但后来,一切都随着世界局势的变化发生了转折。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世界贸易的紧缩、地方军阀混战导致的经济秩序混乱、日本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的竞争引发的刻意扼杀、金融上的萧条等等,中国经济更加疲软不堪。以杭州为代表的南方丝业一反往常开始出现衰落,“九一八”事变,东北市场被夺,营业即一落千丈。特别是日本人造丝的侵入,在国内外市场上对中国生丝的挤压,并不断加剧中国本土丝业的衰落。

    此外,农村破产,农民无力消费,城市产品销路大受影响。

    “排头丝线”这种小作坊,无法完全理解世界时局的深刻变化,给自己生意带来的破坏。

    那段时间,报纸上经常会刊载这类新闻:“杭市之绸缎,行销全国,负誉遐迩,然客岁丝绸失败,农村购买力薄弱,销路大减,各号生意清淡。”“因日丝成本低廉,加以施行倾销政策,故人造丝市场几全部被其垄断。”

    对这类新闻,秋实觉得不能理解,他会一遍遍围着滞销的成堆的丝线,反复查看。

    “是不是蚕茧成色不好?是颜料质量出现了问题?还是上色不均匀?为啥现在就卖不出去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随着滞销情况的加重,外地的作坊陆续倒闭关门,只剩下店埠老店勉强维持。丝线生意一年年越来越惨淡,犹如秋实的身体,一天天衰败。

    曼群父亲是在第二个冬天去世的。家里的的热气仿佛也随那个冬天一去不复返。帮工、女佣、保姆在那年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孤儿寡母,生活难于维继,为了维持生计,开始变卖家产,最后只剩下那座诺大的祖屋,仿佛在用骨架努力维持这个家的形态。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的四月,老宅堂屋里。母亲叫来了曼群,神情庄重地说到:“儿啊,妈给你说件事情。”

    “母亲,你请讲。”看到母亲这么严肃,曼群有些诧异。

    “曼群,你是长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满十八岁,该考虑婚姻大事。你们的父亲去世了,家里的事情你辛苦要多担待些,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母亲开始有些抽泣。

    “我们这座房子还是靠你父亲生前好友周伯的扶助,才得以保全,不然我们孤儿寡母没处安身啊!”

    周伯,就是“丰裕绸布店”周兴道,在省城做丝绸生意。是排头村为数不多的几家外姓人。以前经常来拜访父亲,在家里生意最好的时期,曼群常看到父亲与周伯,在家里花园里推杯换盏,相处甚欢。

    周伯也很喜欢曼群,每次到访总是会带给他礼物。

    “周家大小姐周瑞安已经21岁了,再不赶紧订婚可能就很难嫁出去了。听说瑞安从小知书达礼,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她父母之前太想为她找一门好亲事,结果错过了最好的时间。前几天,周伯来拜访,正式提出订婚的要求。”

    “周家和我们王家一直相处很好,特别是你父亲过世后,他还是资助我们家,得以度过难关。所以,我答应了这门亲事。”母亲顿了顿,继续说到。

    曼群正准备向母亲禀报想报考湖北师范学校的事情,没想到说到自己的婚姻大事,而且是已经决定的结果。

    对于母亲,曼群总是会忆起当年陪同自己去丰乐镇读私塾时的情景。每次上学、放学,母亲陪着自己,坐在行驶在水面平缓、波光粼粼的丰乐河里,特别在夏季,两岸麦浪起伏,偶尔掠过的鸟群,像一群撒欢的孩子。年轻的母亲总是会轻声的提醒:“曼群,别去船头,危险。”站立在船头的曼群回头望见阳光里,母亲那张温柔的脸,闪烁着慈爱的光。

    父亲过世的这一年来,明显感觉到母亲变老变憔悴了。

    “嗯,谨遵母亲安排。但是我想先求学。”曼群心里有些不甘。

    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之后,并未马上完婚,因为曼群先是在武汉读书,毕业后进入《武汉日报》工作,抗战爆发,时局动荡,一拖拖了很多年。男儿志在四方,婚事又定下来了,所以双方家长都没有过于催促。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曼群内心是抗拒对于这门亲事的。

    对于周家大小姐周瑞安,曼群是见过几次的。在武汉求学期间,他就曾写信要求她放天足和进学堂。但朱安已经二十多了,很难办到这两点,而周家长辈更是坚守传统思想,果断拒绝。

    直到第七年,曼群被母亲电报催回,说周伯病重垂危,希望生前看到曼群与瑞安的婚礼。

    曼群是家中的长子,亲眼看着母亲含辛茹苦将几个小孩拉扯大,深知母亲的不易。自己长年在外,无法陪伴在母亲左右。周伯多年照应,母亲答应在前,周家这桩心愿,曼群实在是无法拒绝。况且,周家姑娘等了他七年了。如果再不举行婚礼,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曼群曾对若愚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接受一件礼物一样接受了瑞安,母亲的内心得到了安慰。”

    婚礼举行了。曼群与瑞安两人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却几乎不说话,更不要说同房了。

    瑞安开始了独居生活,终日与婆婆相伴。

    “能离婚吗?结束这份没有爱情的所谓的婚姻?”曼群也很多次自问。但是,一个女人如果被丈夫休了,一般来说后半生的命运都十分悲惨。何况周伯已经去世。

    “就这样吧?”曼群痛苦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