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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笈尘中游

    大田刘家宅邸总是呈现出动静两极形态。

    南方的房屋一般来说,都是前店后宅的结构。

    刘家宅邸前院就是一个糖果销售商店,挑高五米的前屋显得高大气派,一排结实的镶着厚实玻璃的柜台下面,摆放着刘家糖厂生产制作的各类糖果。刘家糖果生意越做越大,产品种类越来越多。叮叮糖、竹节糖、芝麻圆是最畅销的,特别是红色竹节糖,入口脆甜、甜度适当、色彩讨喜,儿童尤其喜欢,但凡家里有婚娶、添丁喜事,瓜子、花生和红色的竹节糖,混搭装在果盘里,成为宴席开始前来宾小吃,是必不可少的。谁家果盘装的糖多,谁家的糖是不是老刘家糖厂制作的,也会成为事主是否为人慷慨、做事讲究的证明。所以那些年,刘家糖果店门口常常是询问挑选声、讨价还价声、迎来送往声此起彼伏。

    大田镇地形颇有秀美风韵,一条小河蜿蜒着穿过镇里,一座不大的石桥跨越其上,小河再汇入流经大田镇南侧的文河里。

    刘家发达后,刘老爷买下了这座石桥南侧的一块沿河土地,修建了三进大院,一则这里是镇上的中心地带,二则定居河边也契合“逐水而居、依水而生”的道理。

    高墙深院,修竹婆娑,花草点缀,这座宅邸的后院非常静谧。从前院穿过中庭,看到一副“旧种长松应结子,新开竹径更通幽”的竹制楹联,就到后院了。

    后院是一栋二层楼建筑,底层做书房、二楼做卧室。

    书荣尤其喜欢他的书房。窗临河,一棵拥有巨大树冠的核桃树,斜依在小河上面,茂盛的绿荫恰到好处的掩映在书房的窗前。

    自书荣有记忆以来,他觉得在这十余年,这里是他的全部天地,他喜欢坐在书籍堆里的感觉,徜徉在书的世界里,望日落星升、花开花落、任日日夜夜如水般流过。

    对他来说,读史、诗词歌赋、绘画、书法、音律等等,都是人间乐土。尤痴迷书法,之中尤喜颜体,喜欢结构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每天对《郭虚己碑》、《多宝塔碑》、《颜勤礼碑》临帖是书荣每天的必修课目。

    他讲究“三临”,即对临,将范本置于眼前,开始时须看一笔写一笔。背临,不看范本,只凭印象将诸字临写下来。意临,临写范本时,追求行气及整体的神韵和意境。

    在这基础上,他尤喜指临法。这种方法可用于不具备纸、笔的情况。如在休息时,在路途中,便可运用手指在空中或桌凳等物体上,凭对范字的记忆进行“临习”或“创作”。就在这种独特的书法学习中,往往能加深对执笔手感与运笔疾缓的理解与把握。为增加运笔力度和稳定性,还专门请人打制一斤重量的铁笔,在沙盘上反复练习。

    书荣名气日大,附近十里八乡多有求索墨宝。刘家总是谦词推谢后,欣然为之。

    渐渐地,在大田,人们发现这代赫家人当官从商的多了,读书人反而日渐寥落,众人仿佛看到了文风鼎盛的延续,刘家越来越有勃然兴起、后来居上的迹象。

    日子过得恬静适意,书荣感觉忘了时间的变化,这个后院、这间书房成了全世界,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它变化的形态,他感觉自己顺从地陷入了这个仿佛永远不再变化的世界。

    直到他那一日,遇到了赫家三小姐——志弟。

    那是这年的八月,夏季的燥热还剩下余威,空气中桂花香气在大街上幽幽的飘着。

    午饭后,书荣觉得在书房坐得太久,该出去透透气。他出门沿着大街信步走着,右手手指习惯性的练习着书法。

    午后两边店铺虚张声势的开着门,店主打着盹。远远的,他看到一群人迎面而来,有穿着警察制服的,有大田乡公所的,还有赫家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他们的出现,在大田镇这个午后瞬间引起了极大关注。一行人中大田镇的刘镇长谦卑的向县警察局赫局长介绍着什么,赫家人表情有些尴尬、菊和翠的家长哭丧着脸。

    街道上顿时充满了微妙的紧张气氛。书荣听到街边人们在议论纷纷。

    “这就是前段时间,北上延安的赫家三小姐和菊、翠,中途被追回来了。”

    “她们都翻过浪洋山,过了马渡关,出了随宁,那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就真没法找到人了”。一个常跑马帮的人有点卖弄地说到。

    “马渡关?嘿,那么远,几个小丫头安生的日子不过,居然要北上投共,还好是赫家,不然坐牢杀头都难说,这个菊和翠小户人家的,一起去凑什么热闹嘛!”

    “听说共产党在有江县城闹腾得厉害,又是办报、又是游行请愿、呼吁全国抗日。还发动青年学生去陕北投共产党,听说去了好几十人了。这次驻防有江的十一军杀了很多共产党呢,她们的老师是共党,也被抓起后枪毙了,啧啧,吓人!”

    书荣和相向而行的人群越走越近。

    交错之间,书荣看到了三个年轻女孩当中的翠和菊,低着头,眼神充满着惶恐和迷茫。

    而赫家三小姐她平视前方、眼神显得坚定从容,这是一种充满理想、怀抱信念,与年纪不相符合的气定神闲。

    书荣感觉自己浑身一震,他似乎在一闪而过的眼神交流的电光火石之间,发现了在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身上,有自己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这些东西仿佛来自不同的世界,他闻所未闻。

    转瞬间,这群人越走越远。

    书荣耳边仍是意犹未尽的街坊亢奋地交流着,关于赫家三小姐北上的种种传闻。

    但仅仅就是这些零零散散的传闻,让同为青年人的书荣顿悟般地受到直面的震撼,如电击一般,已经让他呆若木鸡、失魂落魄。

    书荣仿佛猛然意识到,自己曾以为能安身立命的世界,居然小得可怜。

    “马渡关、浪洋山、延安、抗日、游行请愿”这些是从未听说的名词。

    瞬间,他觉得自己成了南朝任昉所著《述异记》中,浙江衢州烂柯山中那个痴迷仙人棋局的樵夫,棋局毕,准备起身回家看自己的斧子时,那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等他回到人间,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没有了。一局终了,人间百年。正所谓:“仙界一日内,人间千岁穷。双棋未遍局,万人皆为空。”

    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博闻强记又如何?龙飞凤舞、颜体柳骨、妙笔丹青又如何?世界纷乱如此、时局糜烂如此,而自己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旁观者,与所身处的真实时代两相遗忘,书荣第一次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感觉到不安和惭愧。

    他想起了之前考上重庆津怡高中,一直未去入学的事情。那是去年7月的事情。

    为支持中国全面抗日,在多个领域给予高度支持。英国、美国等国家的多个大学在中国内地联合开办了中学,采取按地区分配名额,通过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为中国各个领域培养更多高级人才。在四川绥宁地区有江县,书荣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重庆津怡中学录取,成为当时有江特别是大田特大新闻。

    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刘家奶奶——马氏却阻止了书荣去重庆读书的行程。

    因为抗战期间,在南京沦陷之后,重庆作为中国陪都,俨然成为日本打击、瓦解中国抗战决心的重中之重。

    战火无情、枪弹无眼,书荣是刘家独子,马氏不愿冒险,决断的要求书荣不能去重庆。

    一封信件几天前就放在书桌上面。是远在重庆的高小同学兼老乡志新写来的。

    信中告诉书荣,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因躲避战火,分别自北平、杭州辗转冀、鲁、豫、皖、浙、赣、湘、滇、黔、川十省,行程八千公里,西迁重庆办学。

    卢沟桥一声炮响,敌人把杭、平两国立艺专的师生分别从故都和西湖的“象牙之塔”中,赶进流亡大军,与千千万万的群众一样,备尝侵略战争之苦,目睹敌机轰炸,尸横遍地,扶老携幼,啼饥号寒之惨状。也领略了祖国山河的壮丽辽阔,爱国军民的坚强勇敢。

    艺专师生阳春白雪的艺术,在一路“长征”中,经历血与火的淬炼,犹如破茧成蝶一般,变得坚强有力、成熟厚重。

    艺专几经辗转,到达重庆后稳定下来。办学条件虽然十分艰苦,但是师生意气风发、热爱祖国,热爱艺术,坚信抗战必胜。还专聘来丰子恺、傅抱石、黄君璧、李可染、吴作人等一批名师。

    志新了解书荣的能力,希望他能来山城报考就读。

    “汝向甚么处安身立命?”书荣喃喃地自问到。佛学机锋,成为了自己需要面对的人生机锋。

    “是时候做出抉择了,我要走出去,走到真实的生活里去。”书荣暗暗想到。

    转身,他从书房走出来,向母亲马氏居住的中庭走去。

    他要告诉她,他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