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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沽酒趁梅花

    艺专教室后的龙脊山,是书荣来山城重庆后最爱去的地方之一。

    国立艺专自迁渝以来,先是落脚壁山松林岗,因松林岗偏僻,难于延聘良师,又迁校至重庆SPB磐溪龙脊山麓果家园,教室宿舍大都借用民宅,又盖草房数栋作食堂之用。地处农村,偏远但也觉安全。

    龙脊山,名字有气势,实则是一座比较高的丘陵。估计因为山上有龙脊刺状凸起的岩石,由此得名。

    龙脊山地处江北,隔着泛着波光的嘉陵江,远远地,能够望见渝中半岛。

    最漂亮的时节是在春天,因为山脚水库岸边的一丛丛重瓣水仙到了花期。叶色翠绿、花朵黄白、叶片宽厚、挺拔、清香扑鼻的水仙花,迎着春日阳光,肆意盛开。水仙每个鳞茎可抽花茎1-2枝,多者可达8-11枝,伞状花序,花瓣多为6片,花瓣末处呈鹅黄色。花蕊外面有一个如碗一般的保护罩,别致而可爱。

    因为这丛丛水仙花灿烂的铺陈,这不知名的水库宛如成了绝美的花湖。徜徉在这片水仙花湖之畔,书荣总会念起宋时黄庭坚赞美水仙花的这句诗句:“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每次面对这片蔚为壮观的水仙花丛,书荣总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冲动,想纵身一跃投入这花湖的怀抱。

    书荣知道,中国水仙是由意大利传入的,时间在五代或稍早一些的唐末。英语中,表示“水仙”的单词narcissus就来自古希腊神话中绝美少年纳西索斯的拉丁语名字Narcissus。行吟泽畔的屈原与希腊传说中在湖边顾盼流连自己倒影的纳西塞斯,都是为自己的某种完美,以不同方式决绝于这混浊尘世,这两个虽然是分别来自东西方的神灵,但在水边惆怅自恋的情节颇有几份神似。当时传来水仙的蕃客移民入乡随俗,遂以水仙,这一楚国故里对屈原的崇敬称呼,来承接这一西洋的神异命名。

    离开家乡大田、来到重庆,书荣仿佛感觉在艺专的每一天,都充满阳光与养分,新鲜的知识滋养、火热的艺术交流、蓬勃的青春气息,自己就像是这片水仙池塘里某株水仙,白天在向阳处,晚间在灯光下,享受充足的光照,叶厚枝壮、叶色浓绿、花开香浓。

    艺专的现实生活却是清苦的。教室是草顶泥灰墙,学生宿舍则设于山顶大碉堡内。但也正若如水养水仙,养水仙不需任何花肥,只需清水即可。

    位于龙脊山山麓的艺专,校内只有羊肠小道互通,下雨天,鞋子上沾满了泥。黄泥越走越重,最后走到教室门口,大家就只好在门外把鞋上的泥刮下来,然后再进教室。学生如此,他们的老师,那些全国的名教授,也和他们一样地走,风雨无阻来给上课。

    学习材料多半从上海经过重重封锁远道运来,食物多为杂质纷呈,戏称为“八宝饭”,饭中都可挑拣出无数砂石、蛀虫……。大多数人衣履寒怆,草鞋代步,教具画料匮缺。

    但是,师生员工热爱祖国,热爱艺术,坚信抗战必胜。来渝后,师生继续组织了抗日宣传队,深入工厂、学校、农村、山区,用各种艺术形式宣传抗战。艺专剧社演出《三江好》、《放下你的鞭子》等抗日流行戏剧,并创作并了轻歌剧《民族萌芽》、改良平剧《李服膺服法记》,和大大小小数十种抗战戏剧,把戏剧活动带到祖国西南。成立国立艺专的活报剧、标语和宣传画。画壁画、漫画、刻木刻,刷标语,揭露敌人的残暴和讴歌抗战必胜。

    季节换到冬季,龙脊山则换了另一种花魁。山麓之中,三亩多的腊梅次第开放。满山的幽香让人沉醉。

    书荣在家乡大田的宅院后面也是一片腊梅林。在寂静的冬日,万籁俱寂、万物蛰伏,唯有幽幽而持续的梅香,不分日夜地拥抱自己。所以当他第一次来到龙脊山腊梅林里,有很强烈的亲近感,在这幽香之中,他会忆起家里糖厂的甜香,和母亲慈爱的笑容。

    转眼又到冬季。即使是战时,进入腊月,筹备年货依然是中国人雷打不动的习俗。

    山城重庆也一改战乱的萧索,大街的商店,小巷的摊铺不约而同的摆满了各种年货。货的品种有香蜡、纸码、鞭炮、年画、红纸、白糖、烟茶、糖果、佐料等。

    书荣也在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感受一年之中难得的安宁祥和。

    春联是年货中必不可少的,一般都用红纸以墨或金漆书写,有避邪讨吉祥的用意。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一家写春联的铺子后面,一个敦实的中年人满面春风地忙个不停,毛笔飞速的在窄条红纸上一挥而就,口里说到:“一元一幅、童叟无欺”。书荣凑近看了看不觉哑然失笑,转念想这对联的水准不高又怎样?靠手艺讨生活,再普通不过了。

    正准备离开,在街的拐角处,书荣看到十步之外另一个写春联的摊子冷冷清清,一个枯槁的老人落寞地坐着。书荣想起在家乡大田,很多乡邻来家里慕名求字的场景,突然他有些孩子气的走到这个老人面前:“老伯,我来帮帮忙怎样?”

    “五谷丰登,以养以教;长期抗战,足食足兵。”“地不分东西,同心救国;人不论老幼,合力驱倭。”“匡正义扶和平一元复始;抗倭寇救中国万象更新。”“不妥协不动摇抗战到底;有方针有办法团结向前。”“除夕好消息,既听秦腔又川剧;春来多乐事,一杀倭寇二劈汉奸。”半个小时后,在这个卖春联的小摊面前,书法精美、内容新颖的对联一经挂出,立即引起了路人注意,叫好声、赞叹声此起彼伏。

    不到一个小时,几十副对联售罄。原先面容枯槁的老人脸上充满着感激的笑容,在书荣眼里仿佛是沙漠中开出的鲜花。

    “老弟,你对联的文字和书法都写得很好,特别是书法很有灵气,非一日之功啊!”围观的人群中,一个中等身材、戴着黑边圆框眼睛、气质雅致的中年男子,笑着对他说到。

    书荣对这个语调平和而不失抑扬,语速适中而不失顿挫,感觉发音方式有些低吟浅唱、带着南方口音的人,顿生好感,唯一觉得他的络腮胡与他清秀的面容搭配有些另类。

    “谢谢先生谬赞,我就是随便写写了。”

    “你的古道热肠也令人感佩呢,只是让另一家难受了。”

    “无意之过。”书荣笑着说。

    “嗯,技不如人,哈哈,罪不在你。今天我也刚好见识了这桩助人乐事,我们不妨再帮这老者一次吧。”说着,他洒脱的拿起桌上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走笔,片刻之间,只见一只猛虎下山图跃然于纸上。

    “抗战需要更多的猛虎之士。我作图,你题跋,看能不能卖出去,权当再资助这老者。”他诚恳地说到。

    书荣被他感染了,没有再自谦。脑海里浮现来渝之后,见识的抗战军民的苦难与牺牲。他稳住心神,慎重地在画的左侧写下:“激奋如虎,男儿当如是;矢志报国,壮士不复还。

    “嗯题得很好,有燕赵慨然之气!来我们趁热将它卖出去。”一边说一边在题跋边飞快的写下他的自己的名字:子恺。

    两日后,在国立艺专简陋的教室里,书荣再次见到了他。才知道,子恺是学校最近聘任的几名知名教授之一。讲台上,子恺微笑地望着他,眼神依旧率真而热诚。书荣也望着他,内心充满了高山流水、知我如卿的感动。后来,子恺作画书荣题跋、师生合作、亦师亦友的佳话,在学校流传。

    常常在龙脊山梅林里,子恺带着书荣这些青年学生一起散步一起讨论,期待抗战胜利的景象。

    书荣永远记得1945年8月10日那一个山城之夜。

    8月10日,日本外务省通过中立国瑞士、瑞典政府,将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照会转交中、美、英、苏四国政府。当晚7点左右,日本投降的消息被美国新闻处(当时设在渝中区两路口)证实。美国新闻处立刻向中国方面通报了这一消息。这时,重庆的《新华日报》等媒体早已按捺不住,争相予以披露。夜晚八时,日本投降的消息传遍重庆大街小巷,全城沸腾了!

    当晚,沉醉在狂欢之夜中的,还有子恺一家。他带着孩子,奔向SPB大街去领略满街群众欢腾雀跃、爆竹之声震耳欲聋的热烈气氛……

    子恺几乎彻夜未眠,他曾在《狂欢之夜》一文中写道:“路上遇到许多邻人,他们也是欢乐得疲倦了,这才离开这疯狂的群众的。”

    “子恺先生,我们来讨酒吃了!”书荣与几个同学兴奋地喊到。那一夜,众人带了满身欢乐的疲劳而返家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两点钟了,仍旧不能成眠……

    不知不觉之间,东方已泛白。大家思如潮涌,同万千中国人一到,欢迎千古未有的光明的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