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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信轮的背影

    巨大的压力,会促使物质积聚稳固。一旦外力消减,反而会出现分崩离析的可能。

    抗战胜利,在中国,人们发现这个巨大的胜利并没有带来持续很久的快乐。仿佛是一个魔咒被打开,剧情急剧反转,这个世界开启了“另一种时间”的计时器。

    1948年年底,辽沈战役结束,平津、淮海战役接着打响。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也走到了彻底垮台的地步,下一步何去何从?成为蒋介石必须要解决的紧急问题。

    此前蒋介石在西南、海南退守之地中,更着意重庆、成都为中心的大西南。因为以蜀地为中心的大西南,军事地理上易守难攻,其北有秦岭,东有长江三峡,南有横断山脉等,地形凶险,屏障繁多,并且后退有空间,更是八年抗战的“福地”。海南岛虽然次之,但优势也不少。隔着琼州海峡,凭海可以抵抗一阵,万一解放军上岸,退居到菲律宾等地也来得及。

    但战争情势急转直下。12月,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之下,退守在大西南的国民党几十万部队,跑的跑,逃的逃,毫无战斗力,溃不成军。蒋介石在大西南苦心经营的“反攻基地”,区区几个月之内,就土崩瓦解。12月27日,在成都指挥作战的蒋介石本人,若迟走两个小时,就成了解放军的俘虏。他登机后,直飞台湾,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大陆。

    几个月后,海南岛也被解放军木船渡海,一举解放。蒋介石原来三选一退居之地,只有迁台成为了唯一事实。

    台湾地处中国东南部,北回归线从台岛穿过,气候适合动植物的生长,物产丰富。全岛土地利用率高,植被茂密,粮食等农产品基本可满足届时撤退而来的数百万军民所需。台湾岛内部交通便利,工业有“日据时代”留下的一些基础,若善于经营,经济可望起飞。

    在军事上,台湾海峡海阔浪高,易于防守,只有它才能暂时阻止没有海、空军优势的解放军的乘胜追击。且位于太平洋西缘,扼太平洋西航道之中,与美国的远东防线衔接。台湾岛四面环海,呈封闭状态,长期与大陆阻隔,在国民党高层眼中,是一块所谓难得的“净土”。

    台湾,这个孤悬大洋的海岛,成为在1949年的中国大陆上,充满了紧张、混乱、茫然、无助情绪的很多人,心中的避难所。用未知的海岛来应对未知的未来,这个世界犹如充满着饮鸩止渴似的狂热。

    曼群随同报社回迁武汉,距上一次离开,已经是八年过去了。从宜昌启程之初的踌躇满志,到回到武汉,所亲眼目睹的抗战期间的汉奸文人投机钻营、摇身一变,继续与忠奸不分的当权者沆瀣一气,深感心灰意冷。1948年年底,随着淮海战役的胜败已成定局。报社也如这个旧世界,已然呈现出分崩离析态势。

    “目前政局大势已定,国府回天乏力,报社难于为继。员工有能力走的就走,由杨社长发给三个月工资,聊作为安置费......”王社长在全体报社职工会议上,有些沉痛地说到。与会报社领导与大部分的职工俱是愁云惨雾,长吁短叹。

    走,是指离开大陆,去往台湾。前一个月,报社印刷厂刘厂长已经离职携家眷去了台湾。

    自三大战役国民党军失败后,移民潮骤然冲向高峰。当时东北及华北大部分地区为人民解放军占领。许多民众往南迁徙,逃亡人潮不断穿梭于沿海的城市,有些人转往香港进而逃到国外,大多数人迁往台湾。

    1949年1月,上海赴台船票价暴涨六成,机票价上涨八成,即便如此还是一票难求。

    迁台的出口地点初期主要是上海、广州和青岛。其中上海接近国民党统治中心,原本就是远东大港口,自然成为移民赴台的主要口岸。

    渡江战役之后,国民政府逃亡广州并分地办公。有些机关干脆直接迁往台湾。后来,国民政府又逃亡四川,因此后期有许多人从重庆、成都、西昌等地直接坐飞机赴台,或者辗转赴台。

    国民政府组织的迁台群体的主体是军队,除此之外,主要是政府机构工作人员及其家属。《武汉日报》隶属国民政府中宣部,按理赴台是计划之内。但国民政府行政院,当时对所属各机关的迁徙,并无任何统筹计划,以致于各单位只得各自为政,各机关组织迁台能力不一,但总体上均极为困难,名额有限。

    “曼群,你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去上海。”因为当年一起在陪都时期,朝夕相处、荣辱与共的原因,宋社长一直和曼群走得很近。

    “去上海干什么?”曼群对他神神秘秘的态度有些好奇。

    “唉,你真是个书生,现在局势大乱,能走的都走了,报社这烂摊子我们也是无力再管了。”宋社长低声的说到。

    “我托部里多年交好的上司帮忙,争取到一个赴台的名额,三天后,听说一艘叫“执信号”的军舰,将要赴台,曼群我们这么多年共事,我就努力争取了再带一个朋友的机会,这是我们离开的最后机会了,不枉我们朋友一场。”他接着说到。

    离开,曼群其实也想过很多次,想到承载着自己太多理想、价值与付出这份报纸,实在有些于心难忍。不像别人,把办报当饭碗而已,他把办报当做了人生的理想、价值和荣誉实现的载体,寄托了太多的情感。别人离开得理所当然,他感觉自己离开则感心中隐痛。

    以往天马行空一个人,以笔为剑,不畏强权、嘻笑怒骂、快意恩仇,也明白文人孤勇终究敌不过权谋的老练,而知识分子的天然属性还是一次次推着自己,站在新闻战场、公理公义的火线。

    直到遇到江朝后,曼群发现自己开始变了,变得谨慎和胆小,少了锐气和豪情。

    “自己太儿女情长了吧?”曼群心里无力地自嘲到。

    三天之后,站在上海浦东华通码头,当年从武汉逃离至宜昌的情形,再一次映入曼群的眼帘,只是这一次规模更加庞大。当年宜昌码头仅仅是民众求生自救的个人行为。而这一次是一场国民政府主导的逃亡行动。

    黄埔江上,停靠着各种军舰、商船,听说国民政府在抢运黄金等重要物资到台湾。还有将驻守上海的军队也运至台湾。

    基于防止“共谍”的潜入”与“预防人口过分增加,以减轻台民的负担”的考虑,先期赴台就任台湾省主席的陈诚,于1949年2月开始实施对私人赴台的限制,颁布了《台湾省准许入境军公人员及旅客暂行办法》,规定“暂准入境”者为“中央各机关派台工作人员及其眷属”“中央各院部会及各省市政府,因公派员迁台者”“工商人士”等七类,他们凭借相关证明,填写“入台旅客登记表”后,可购票赴台。

    管控不断加剧,社会恐慌也随之加倍发酵膨胀。

    很多家庭低价变卖了房屋和家产,换来金条后,再千方百计兑换成银元,然后去轮船公司抢购船票,殷实的家底也因此荡然无存。

    买到船票的人们,唯恐事情有变,提前几天挤上了船,晚上睡在甲板上,静候第二天开船。

    很多家庭没办法全家上船,一方挤在甲板上,一方挤在码头上,以泪洗面,挥手告别的凄楚场景比比皆是。

    道路早就被车辆和人流阻塞了。

    曼群和江朝,一手牵着五岁的汝起,怀里抱着新生的女儿,在码头汹涌的人潮中,朝与宋社长约定的地点艰难前行。女儿是在回武汉后出生的,武汉古属楚地,故起名叫楚原。

    码头人声鼎沸,士兵、军眷、难民挤在一起,人们争先恐后搭船逃离上海,整个码头犹如人间地狱。

    为了要多搭载些人,国民党军奉令把武器弹药一概丢弃在码头上,只要人上去就行了,码头上堆满了武器、弹药、黄金、白银、家当,无人问津,逃命要紧。

    一行人终于挤到“执信号”船脚下,在舷梯的入口处,是一排荷枪实弹的军人把守,他们犹如一道石墙,一次次抵挡着人流的冲击。

    一波又一波持续不断。哀求声、喝斥声此起彼伏。

    天色渐晚,起航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整,只剩下三十分钟时间了。

    在惶恐不安中,宋社长终于出现,从舷梯上走了下来。

    “曼群,情况有很大变化。”宋社长焦急着说,眼神中满是惶恐。

    “执信号”轮船任务是运送驻守上海的25师士兵去台湾。载客量为6000人,可该师部队有10000人。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就已经置四千官兵于不顾了!

    更严重的问题是,各种特权、人情关系在撤退中发挥了莫大的作用。计划中的人员还没登船,执信轮已经在两天前就装满了宪兵、警察、后勤等二十几个单位眷属,已经没有空地留给宋社长这些原来计划中的乘客了!

    “曼群,我们还是来晚了。这次上面给我的只有两个位置,我把家眷留在了上海亲戚家,只能我一个人先过去,以后再想办法。马上开船了,你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宋社长痛苦的说到。

    曼群瞬间懵住了。他回头看着江朝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残酷的选择让他感觉窒息。

    “曼群,听宋社长的吧,能走一个算一个。我带着孩子回老家。你安顿好了就来接我们。”江朝开始抽泣着。

    “砰砰砰砰。”

    手枪射击的声音猛地响起,只见身边两个想趁乱上船的人应声倒下。

    “快,走还是不走?”宋社长表情有些扭曲了。

    曼群深吸了一口气。

    “不,我不会离开她们的。中国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地。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宋社长,你多保重!”曼群坚定地说到。

    “你!这是千金难求的机会,你会后悔的。你难道不懂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唉,那你珍重,就此别过!”宋社长叹了叹气,略一抱拳,转身挤进人群,走上了船梯。

    “呜——呜”轮船汽笛声凄厉的响起。

    由于人满为患,启航的船次第将船梯收起。

    为了挤上船,许多人冒险企图攀爬上船,随着轮船的启动前行,最后都像饺子下锅一样,由船舷落入江中。

    江岸码头,那些上不了船的妇女、家眷,在码头上呼天唤地的哀嚎,仿佛将这一幕人间惨剧推向了高潮。因为这一分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聚。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悲剧真真切切地在眼前上演。

    可是谁也管不了,这一刻,谁都是这个宏大历史时刻的一片浮萍,自顾不暇。

    船上与岸边,宋社长与曼群都用力的挥手告别,他们心里都隐隐知道,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告别,也许就是永别。

    人世间总有些离别总是这样猝不及防,留下持久漫长的回望。

    “执信轮”慢慢驶离黄浦江,朝东海驶去,远远离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连同这个旧的时代,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