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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融的世界

    新世界的形成,代表一个旧世界的崩塌。总会经历一个熔融激荡、冷却成型的过程。

    几次落脚地选择的失败,促使曼群想到了最后的地点——家乡,感觉最熟悉也是最未知的地点。也许终会接纳自己。

    南京至合肥,距离其实并不是太远,但对于这次归乡的曼群来说却倍感漫长。

    从十五六岁离开家乡到武汉求学,进报社,经历抗战、光复,国共内战至如今尘埃落定,一转眼,已过二十多年。

    晨光里,店埠河依旧缓缓地流淌,两岸平坦的田野,朦胧的雾气之中,待收割的冬麦温顺地站立着,静默以对。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乡村依旧未变,犹如当时离开时一般。

    曼群的祖居地在肥东县店埠排头村,几百年的繁衍生息,上千的同宗族人聚居在一起,宛如一个同姓的小世界。一年一度的正月初一十五、清明节,在占地二十余亩宗祠里,汇集上千的族人祭拜祖先,蔚为壮观。其中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与称谓,常常让儿时的曼群头疼。也许,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叫你叔叔,转头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你会叫他爷爷。

    远远的,曼群望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村口。他知道那是若愚小叔在等他。

    若愚与曼群年纪相仿。他是家族里年纪最小的长辈,虽然辈分是叔侄,实则是兄弟般的情感。

    若愚身材魁梧,性格沉稳温和。曼群儒雅斯文,性格敏感激越。在漫长的人生中,两个人组成了稳定互补的组合。

    “孩子们安顿好了吧?”若愚问道。

    “暂时寄托在南京朋友家里,还算安好。家里情况怎样了?”曼群说到。

    “这段时间,全县迎接解放的活动紧锣密鼓地开在准备。”若愚显得有些兴奋。

    随着两人朝村里曼群家老宅走去,大街两边,喜迎解放的标语醒目地写在临街的墙体上。

    “这些标语有些是我写的。我们这些学校美术教师通过书写标语、板报这些形式,全面加入到迎接解放的欢庆活动中来了。”若愚是本地中学的美术教师,擅长书法和版画。

    古老的街道洋溢着欢庆的气氛。排头村的欢庆运动,与南京、合肥这些大城市一样,获得新生的喜悦,从每个人心里自然的迸发出来。

    曼群一边走一边看,心里惊异这座古老村落正在发生的变化。

    从儿时到后来偶有的几次回乡,记忆之中,排头村犹如遗世独立的化外之地,千百年来,这个村庄一代代的人,如同村中央的祠堂和戏台,沉默寡言、一成不变。

    其实,在这段时间,曼群也大致听说了全国解放区蓬勃进行的土地革命。古老的中国大地上,农民第一次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几千年来,第一次真切的让中国农民有了当家做主人的感觉,把命运牢牢的握在手里。

    解放了,犹如春的萌动,汇聚起巨大的洪流,涤荡着所有旧时的一切。人人兴高采烈、充满希冀,古老中国蓬勃出亘古未有的青春脉动。

    人心向背,历史规律。曼群不由想起当年本尧曾经说过,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的结论。

    闲谈之间,他们走到了曼群的老家宅邸。

    曼群站在老宅的面前,凝望着它。

    这座徽派大宅已经有上百年时间了。三进院落,以中轴线对称分列,面阔三间,中为厅堂,两侧为厢房,厅堂前方为天井,采光通风、院落相套。宅邸外观整体性和美感很强,高墙封闭,马头翘角,墙线错落有致,粉墙黛瓦,色泽典雅大方。装饰方面,清砖门罩、石雕漏窗、木雕楹柱与建筑物融为一体,使房屋精美如诗。

    徽州有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之说。曼群一家,清代有做官的,不过从祖辈开始,就以外出经商为主,生活在这种艰苦环境中的徽州人深知创业的艰辛,养成了节衣缩食勤俭持家的良好风范,也留下了这座大宅。

    “曼群,村里马上开庆祝大会,要不要去看看?”若愚问道。

    “嗯,走,去看看吧。”曼群怀着新奇的心情说到。

    店埠镇因商贾贸易而得名。相传东周列国时,有唐、杨两姓人家在此居住,名唐杨村。随着人口的繁衍,集市逐渐繁荣,商铺渐多,到三国时改称店铺。后因商业贸易不断扩大,形成商埠,改“铺”为“埠”,称为“店埠”。

    排头村,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村。因为位于店埠场镇的边缘,实际上已经与镇连为一体。

    村中央地带是一座古老的戏台,但凡村里大户人家有红白喜事,往往会从县城请来怀调班子,有山歌、秧歌、茶歌、采茶灯、花鼓调,连演三晚。演出剧目由主人选择,在剧目方面,号称“大戏三十六本,小戏七十二折”。大戏主要有《荞麦记》、《告粮官》、《天仙配》等。小戏则有《告坝费》《大辞店》《过界岭》等。

    曼群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常常每次都是风雨无阻地看完戏班所有的表演。演员用安庆方言歌唱和念白,讲述一个个故事时,曼群仿佛也进入到舞台之中,到达一个神奇的世界。在故事人物悲喜交加的情节中,体味人世间的世态炎凉。

    今天的戏台上,悬挂着庆祝大会的会标,是喜庆的红色。

    坐在主席台上的十余人,曼群都不认识,除了宝昌。

    宝昌是本族人,与若愚的辈分相同。他年轻时,书读得少,但头脑灵活,做过小生意,后来在店埠镇开了个饭馆,店埠镇的国民党镇长、各乡村的保长、甲长混得很熟,是他饭馆里的常客。曼群跟他没什么交集,只是感觉有些诧异,他今天怎么坐到那上面。

    “开会了,请大家安静。”

    随着大会主持人的提醒,诺大的广场上,上千人瞬间安静下来。

    “讲话的是现任镇长王坚志,就是三叔公的大儿子。”若愚耳语到。

    会场上高音喇叭里传出了王镇长高亢激越的声音:“古老的店埠镇,在今天终于迎来了解放,云开雾散,换了新颜。欢庆的锣鼓、嘹亮的歌声,在这一天响彻店埠的大街小巷、各个乡村。多少压顶苦难、多少未酬壮志、多少热血牺牲,都在今天升华,更铭记在我们店埠人的记忆里。。。。。。”

    “记得五叔的儿子,之前也当过镇长吧?”曼群问道。

    “嗯,是的。你说的是王利发,但前段时间被抓了。”

    “原因呢?”

    “因为他是旧政府镇长。”

    “说起来这个王利发还有点冤。年轻时在河北军校毕业后,加入国民党军队,后来听说他不想打仗,就返乡回到店埠赋闲。解放前夕,人心浮动,我们这里镇长都没人想当了,因为他读过军校当过军官,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还没当两个多月,店埠就解放了。”

    “咳,那他这个镇长官帽来去都有点戏剧化啊。”

    “嗯是这样。民国三十八年,乱世。”

    曼群与若愚在人群之中,轻声地闲聊着。

    王镇长讲话结束后,会场里人们的情绪热情高涨,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犹如欢乐的海洋。

    会议结束后,两人挤出人群,准备回家。

    “哟,这不是大主编曼群嘛,好久回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曼群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坐在主席台上的王宝昌。他似笑非笑,紧紧地盯住他。

    曼群莫名地感觉心里一惊。

    “刚回来。回老家看看。”曼群说到。

    “听说你在武汉混得不错呢。”

    “我就是个写些文章糊口的编编匠而已,那算得上混得好不好啊?”

    “不要谦虚嘛,达官贵人认识不少吧?在店埠镇排头村,你是名人呢!”

    曼群突然感觉不知道该怎么与他交谈,有点愣住了。

    若愚接过话题,急忙说到:“宝昌,我和曼群正说到你,他刚到家,还说改天到你饭馆约你小聚呢。”

    “好好好,小聚一下。我等着消息哈。”宝昌笑了笑。转身慢慢走开了。阳光下,宝昌身上穿着的那件军绿色的上衣,色泽鲜亮,让人印象深刻。

    坐在这座老宅的正厅里。面前是一条笔直的通道。

    曼群感觉有点失神。这座近百年的老宅,作为家族奋斗成果的标志,宛如一个老者,在时光里倔强地守望着。

    “这条小道上曾走过好多人啊。”曼群迎着光线眯着眼睛,望着这条笔直的通道。儿时记忆里的奶妈张嬷嬷、长工李顺子、张有田,厨子向胖子,这一刻,宛如又出现在通道里,众人纷纷忙碌着什么。

    突然间,刚才参加庆祝大会的情景浮现脑海。广场上的民众群情汹涌,挥舞的手臂与此起彼伏的口号声,犹如一波又一波巨大浪涛,持续有力地喷涌深海的力量,展示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强大实力。

    而曼群感觉自己就是这海里的鱼,除了适应海洋奔涌的狂暴节奏,还有海面上盘旋的众多海鸟,它们眼神锐利、动作准狠。一生不断的漫游与躲避,也许就是鱼的命运?

    脑海之中,宝昌似曾相识的眼神一闪而过。

    曼群感觉有些疲倦,本来这次回来,是为全家迁回家乡打前站的,现在看来依旧算是妥当的选择?

    身处老宅,曼群已然无法感知到,从前这座房子带给自己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中,犹如无根的浮萍,找不到落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