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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入梦

    江朝是农历五月出生的,家乡老人常说五月出生的人聪明能干,命硬。

    后来,他爹爹找山上太平庙的师傅给她看过面相,师傅说她山根挺立,年寿平直起势,兰亭廷尉丰满圆隆,事业立的起,有出息。

    乡里邻居的对江家这位幺姑娘的印象是生得白净水灵,唇红齿白、明目善睐,漂亮出众。

    江家坝子地处四川东部刀锋山和斑竹山之间的平坝地带。踏滩河自连珠峡谷流出,逶迤地贯穿这片土地。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人丁兴旺的村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民风淳朴,人杰地灵。七八个姓氏上千人,在以丘陵地形为主的四川难得一见的平坝上,繁衍生息了上百年。

    其中江家是人数最多的家族,祖上出了进士举人,县里省里,像北平、上海、武汉、重庆这些大都市都有当官的、经商的江家后人。江家坝子的人都记得,每逢年过节,从全国各地回来的江家人络绎不绝,江家诺大的堂屋里,长长的桌子一字排开,杯觥交错,人声鼎沸。

    等到正月初一,江家家族拜祭祖先,香腊、纸烛、贡品小山似地堆在祠堂里。随着司礼的咏唱:“祭祀宗祖,务在孝敬。恭伸报本之诚,恪遵追远之意。其或行礼不恭,离席自便,一切失容之事,俱系不孝不敬!家规有罚。谕众咸知”!百余人的江家后人按长幼次序,黑压压地跪满祠堂。

    很多年后,当江朝与曼群经常在山城重庆上清寺美专校街,那家叫“耀华”的咖啡馆里,两个都曾经生活在人数众多的大家族,有关大家族的趣事回忆,常常成为两个人共同的话题之一。

    不过也有不同之处。曼群是家里的长子,肩负着延续家运、养老扶幼的使命。江朝则是家里的幺姑娘,家境殷实、人也生得聪明漂亮,性格温和,一直被当做掌上明珠对待,乐天而单纯。

    为此,家里曾对江朝的人生安排是,因为家境殷实、人脉多,成年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富贵之家,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对于这些问题,年轻的江朝懵懵懂懂,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犹如平湖里的游船,平静恬淡。

    直到中学刚毕业的那一年暑假,江朝从家乡江家坝去居住在重庆的五姨家度假,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再次回到家乡相距十年,仿佛世界正向她打开一扇大门,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犹如坐船,从家乡平缓的踏滩河一路进入巴河至渠江至长江,河道越来越宽、流速越来越快,沿途的风光迥异、陌生而伴着成长的喜悦、失去的痛苦,多重刺激。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社会巨变的大时代,不断地激荡起暴烈的风雨,鼓动洪流波涛,一波又一波,猝不及防也应接不暇。

    冥冥之中,江朝感觉自己犹如一朵绚丽绽放的花,在这十年人生的阳光与风雨中,全力迸发出生命的最美花香,经历了最甜美的相遇,也有最刻骨铭心的离别。犹如万千经历那个大时代的儿女一样,至甜至苦,百千滋味。

    多年后,江朝依旧还记得当年成为重庆青年童子军一员时,因内心激动脸热发烫的感觉,内心升腾保家卫国的热情,期许抗战的最终胜利。

    抗战时期,整个重庆童军营总人数超过五万人,分为幼童军、童子军、青年童子军、女童子军、海童子军数种。

    开营仪式那天,江朝戴着英式的船形帽,穿上黄色斜纹布制服,草绿色的童子军服,系上领巾,腰束铸有童子军军徽的铜扣皮带,踩着锃亮的皮靴。身材高挑、青春靓丽的她,被选定为宣誓代表之一,她自然成为了会场上的焦点。

    那是一个山城难得的雨后晴天,阳光从云层中穿透过来,站在台上宣誓的江朝,惊奇地发现,天空的云彩与地上的人们,都被一束束光照亮,发散着神圣的光晕。

    偌大的会场上空,回荡着国民政府的宣言:“我们知道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肃立的人们,眼里仿佛都闪烁着光。那一刻,这座被轰炸得近乎废墟的山城,犹如一座全民意志空前凝聚,坚不可摧的神圣之城。

    童子军营集训结束后,重庆空袭服务总队成为江朝下一站。总队下设训练、宣传、救助、总务四组。她主动要求加入最艰苦危险的救助组。救护组是直接救护空袭受伤同胞的主要部门,平时担任巡回医疗,如为受伤市民敷药换药、诊治轻伤疾病,协助防疫注射、预备药料等。如遇敌机轰炸,他们则会对被炸受伤市民进行抢救。

    在残酷的大轰炸下,重庆的救护队虽然分布广泛,但在抗战时期,在长达五年半的重庆大轰炸中,因空袭被炸而受伤的市民多达万余人。与广阔的灾区和众多需要救治的被炸受伤市民相比,仍显不足。

    日军对重庆城的轰炸来临前,救助队员整装待发。等日机直逼重庆,炸弹呼啸而下,街市燃起熊熊大火,犹如听到冲锋号,江朝与队友们乘坐的红十字会的救护车,在山城蜿蜒曲折的坡道上疾驰,哪里有火光哪里就是火线。

    满地的呼救声,曾经让年轻的江朝心惊胆战,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救助次数的频繁,也变得沉稳,夹杂着越来越强烈的悲愤。

    除了救助,能歌善舞的江朝也是文艺骨干,总队成立了“童子军歌咏队”,开展各种形式的抗日宣传活动,跟随去城镇、乡村作街头讲演、宣传,教群众唱抗日救亡歌曲。到茶坊酒肆、公园旅馆、郊区农村去宣传抗日救亡。通过演出募集资金,全部捐献给抗日前线。

    后来,曼群偶尔会对江朝自我解嘲地说:“当年你第一次看到我,失魂落魄地站在混乱的街头,觉得我有些狼狈吧?”江朝总是微笑着说:“并没有。”她心里知道,自己在几年的空袭救助工作中,所见到的、听到的、经历的,是鲜血、残肢、死亡、毁灭,仅仅觉得狼狈,已属万幸。

    不过,的确也是,就是那次在日机轰炸上清寺后的救助行动中,在硝烟散去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一个年轻秀气的青年,茫然无措地站在街道上,四周是受伤的百姓。当自己冲到他面前时,面对他眼里泛起的温柔眼神,江朝猛然觉得心里怦然一动。

    而且,后来他作为《新华日报》记者对自己做了采访,特别是在去耀华咖啡馆的路上,她跟着曼群的脚步,满城满坡的茶花第次盛开,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柔声交谈。望着他挺立的背影,她感觉自己渐渐沉醉在这山城里的花香里。

    再后来,彼此相爱,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她成为了曼群的妻子。战时的山城重庆,带给江朝的不再只有战争的血腥与痛苦,她还有那个以纸和笔为工具,为生存而挣扎奋斗的另一半。在这个战时混乱、暴虐的世界里,彼此相互取暖、休戚与共、生死相依。

    随着时局的稳定和明朗,一年后,曼群在重庆担负的向国民政府中央宣传部汇报、协调、争取报社经费等工作基本结束,回到湖北宜昌,报社也慢慢再次步入正轨。

    仿佛是敌我双方力量都到达天花板阶段,特别是美苏的全力介入,中国战场进入了僵持平衡期。在抗战后方,人们逐步忘记了鲜血记忆,各种战前营生不约而同地复苏重生,再次繁荣。

    在宜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汝起出生了,是个可爱的男孩。两年后,从武汉再次回到宜昌,小女儿出生了,取名楚原。加上报社事务日渐顺利,报纸的名气重新回到战前时期的巅峰状态,那一段时间,曼群走路如风、精力充沛、脸上洋溢着迎来希望的喜悦。报社是社会的晴雨表,曼群作为报社总编,各种事务也日渐频繁。

    “曼太太”是江朝到宜昌后大家对她的称谓,真名反而知道的人很少。

    “曼总编”,每次和曼群外出,人们热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很多次,曼群总会带着江朝去参加各种工作酒会,一则是西式礼仪要求,二则是考虑担心江朝独自在家寂寞,接触朋友,拥有必要的社交圈子。

    遇到简单的酒会,环境布置简单,客人大部分站着进食,往往设一张长桌作为主台,台下布置些花草、盆景。周围放置几套沙发供来宾休息,另外再放几只小圆台,台上摆放点心和下酒食品,客人们可以随意取食。用容量较大的高脚玻璃杯盛着鸡尾酒,男宾谈生意、女宾谈家常。气氛轻松,大家无拘无束地边饮边谈。

    也会到高级饭店或者大人物的宅邸参加比较正式的酒会,长方形的台面摆放刀、叉、匙以及精美的菜单。席间播放背景音乐,

    宴会前奏进行鸡尾酒会,有小吃、小点、鸡尾酒、饮料。等到正餐时间,冷盆、汤,热头盆,主菜肉、沙律、甜品、水果、咖啡红茶。餐后酒会部分,男女分开,提供咖啡、红茶、力娇酒、巧克力等,有时也举行舞会。

    微醺之际,曼群都会孩子气的笑着说:“江朝,我会努力奋斗,让你和孩子幸福。想象一下,今晚我们就是这栋豪宅的主人。”

    “来吧,我的女主人,请你跳一支舞吧。”曼群柔声地对江朝说到。

    在旋转灯光的辉映下,圆形的舞池里人头攒动,曼群紧紧搂住江朝,轻声说着:“我们一直就这样相拥吧。”江朝抬头看见他眼里热烈的光,舞步不停旋转、旋转,仿佛这世界就只剩下他们,安静而纯粹。洒满舞池的玫瑰花瓣,在彩灯的照射下,愈发显得浪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