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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我七岁之前,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李隆杰说。

    “什么意思?”

    “我七岁之前和我母亲和哥哥住在一起。住在东北一个小农村里。那是个偏僻得仿佛世界尽头的小山村。一共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破败的草土房子。村子在重重大山深处,离野狼出没的野地只有一公里,但离最近的县城却有七十公里远。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家家有汽车,想去县城只能步行或者坐牛车。而我们家很穷,没有牛车可坐。”

    “村子里什么都没有,县城里有医院和百货商场,生病了或者逢年过节必须到城里去。七十公里的路程需要走八个半小时,早上天不亮就要出发,一路上快马加鞭地走,天黑了才能回家。那时候公路网还不完善,中间要翻山过森林。东北的森林都是参天大树,密集的树干杂乱又压抑,就像迷宫,必须白天通过,一旦走得慢了拖到夜间进入森林,很容易在里面迷路,那些松树林很邪性,你往四面走都会回到原点,困一夜甚至几天都走不出去。因此去城里的日子我们一家人不敢休息,必须拼命地走。我年纪太小,夜里回家躺在床上,腿疼的直哭。我妈妈就擦着眼泪给我按摩腿。”

    “我的哥哥大我五岁。很高大。我还很瘦弱的时候他已经能帮妈妈干农活了。他比我懂事也成熟,知道自己有责任撑家。有村里人看我们家无钱无男人,还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外来户,说话有奇怪的口音,因此各种事都想欺负我们一下。”

    “最欺负我们的是个跛子。跛子不光是跛子,脑子还有些问题,据说得过怪病,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嘴角时常流口水,看见人就惨兮兮地笑,嘴里脏话不断。因此他五十多岁没有老婆,又穷又顽劣,看见我们家没有男大人,就死缠烂打地想翘我妈。那个跛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有一次跛子流着口水跟在我妈后面,说着最难听的话,我妈吓得哭,一路跑回家。我哥知道了,气的头发全竖起来,光着膀子拿劈柴的砍刀去找跛子拼命,村里好心善良的十几个大妈拼了命才拉住。”

    “七岁之前的生活状况就是这样。困苦,艰难。死气沉沉。”

    “我七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

    “是被熊扑死的。春初的时候我们去县城,去干什么我忘了,似乎是买东西。我和我哥、妈妈三个人凌晨出发。那时候刚刚开始回暖,气温还是零下十几度,遍地积雪,树枝上都是冰凌子,山上雪厚的地方踩下去能到大腿。”

    “走到一条冰冻的溪边的时候,有头熊瞎子,大的吓人,突然从雪堆里用爪子扒开雪,猛一头拱出来了。”

    “那畜生饿了一整个冬天了!”

    李隆杰的声音有些颤抖,双眼惊恐地瞪大了。眼角泪痕朦胧。仿佛又看到当年硕大的熊拱出雪堆的情形。那是一个幼小孩子的梦魇。许多年挥之不去和深刻脑海的恐怖瞬间。

    “看见熊瞎子以后,我妈妈脸都白了,拼命大叫,让我们跑。她自己却冲上去推那头熊。我妈妈其实是很胆小的人,偶尔见到墙角的老鼠会吓得跳到桌子上,让我和哥哥抓走扔掉才肯从桌子上下来。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遇到了熊,她肯定会掉头就跑。但那天我和哥哥都在她身后,她再害怕也没法跑了。母爱就是这样愚蠢又伟大至极的东西。”

    “我当时吓得掉头就跑,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回头看我哥和我妈。一个弱小的女人即便拼命,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几百公斤的巨熊呢?那头熊的熊掌像小号脸盆那样大,一巴掌就把我妈的肩膀拍掉了。血呼呼地往外冒。雪地上的红色像腾起一股大火。我傻了。我从小到大都跟着母亲,日日夜夜,朝夕相处,我从来没想到过她会死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哥脸上也挨了熊一巴掌。我哥摇晃了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了。他没跑,他试图用石头砸熊救母亲。但那就像麻雀攻击一头老虎。毫无用处。”

    “但是我感到羞耻,极度的羞耻。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许多年,大家应该同生共死,为何危急关头我做了逃兵?我感到愤怒,歇斯底里的愤怒,为什么亲人会这么轻易地死掉呢?我绝望至极,我人生中仅存的两个亲人,说没有就没有。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死因不是被熊杀死,而是为了挡在熊面前让我跑掉!”

    “我就是那天,准确说是那个瞬间觉醒血统的。协会的成员罕有自行觉醒血统的人。我是个例外。我的异能是视肉。”

    “视肉?《山海经》里的视肉?”马烨眼皮跳动。像是极大的惊诧。

    视肉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怪兽,顾名思义,形象像一团肉,只有一双眼睛,其它生命器官也没有,它的肉可以吃,割一片又会长一片,永远也吃不完。

    “没错。视肉。我的身体在关键时刻可以以惊人的速度自愈,但这个异能的释放需要危及我生命的伤势出现。普通的伤口是不会迅速痊愈的。”

    “那头熊拍击我,它以为我这个小个子一下就能拍死。我的颈椎只一下就被它打断了。剧痛啊。痛的脑袋都要炸了。我倒在地上,接着脖子就响起清脆的噼啪声,断掉的颈椎竟然自己复原了。我感觉身上又有了力量,我跳起来搏斗,抓起一块石头对着熊头猛打。”

    “熊也怒了,我一定打的它很疼。熊张开尖牙血盆的巨口疯狂咆哮,吼声震动森林,但我当时处于疯狂状态,它吼的再大声我也不怕,我要杀它。”

    “熊发狠地拍我,把我压在地上用牙咬我的下颚和肩膀。我的头几乎被它弄碎了。我躺在地上,能听见肋骨一根根被踩碎的噼啪声。那种疼不是活着的人能描述的,能体会那种疼的人都死了。但我有视肉,我一遍遍地自愈,流出去的血又回流回血管里,撕掉的皮肉几秒钟就长出来,骨头咯咯响着自己拼接复原。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强大。难以置信的强大。”

    “它可以杀死我千百次,我杀它一次就够了。”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歇斯底里的一次搏斗。那头熊也很有种,它肯定能看出来我的自愈能力恐怖,但它没有跑。我打的它双眼瞎掉遍身是血也没有跑。幸好它没有跑,它跑掉我还真不一定能追上它。”

    “我们互相拼杀了大概一个小时。在雪地里嚎叫着滚来滚去。如果没有觉醒血统,二十个我也早死透了。但我有血统,我后来进协会成了龙级,我的异能是罕见至极的视肉。那么就活该我杀死它。只不过我那时候没力气,花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用石头敲碎它的头骨,把熊脑挖出来要他的命。”

    “我母亲和哥哥葬礼那天,我父亲来了。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葬礼是村里好心人帮忙办的。因为是白帮忙,也比较简陋。早上的时候,吹唢呐和扛扎彩的村里人正在我家吃早餐,我坐在母亲棺材旁边静静等着。”

    “黑色的轿车车队忽然出现在我们村里。那个时候有辆摩托车都是值得炫耀的事,城里马路上好半天才过去一辆车。可那天我父亲带了12辆轿车去村子里。葬礼结束后他找到我,对我说他是我爸爸,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他来晚了。”

    “我去了城市。不是小县城,而是真正的大城市。过上殷实的生活。我开始上学,像所有普通小孩一样。周末的时候我会到郊区父亲的别墅里住。那是很大的别墅,四层,每一层十几个房间,说城堡似乎更确切些。还有巨大的游泳池和草坪花园。有上百人在那里长住。父亲对我说他们都是家人。是李家的家族同胞。”

    “我起初也不注意,只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玩着度过一个个周末。见到女的大人就叫阿姨好,见到男的大人就叫叔叔好。其实还是小孩最多,楼上楼下加我总共46个小孩,都是幼儿园或者小学年纪。那些小孩都非常孤僻,不和任何同龄人说话。起初我知道爸爸把控着巨大的商业帝国,财大气粗,宗族意识浓厚。人富了以后就会好多穷亲戚来攀附。所以我以为那些小孩都是亲戚家的,七姑八姨家的表弟表妹之类。大家族不都是住在一起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小孩根本不是什么亲戚家的孩子。”李隆杰顿了顿,长叹气,“他们全是我的兄弟姐妹!同父异母的亲兄姐妹!整整45个!”

    马烨什么都没说,但他脸上的表情极度震惊。

    “然后我去打听,格里高利那时候就在我爹手底下效力了,他告诉了我一切。我于是知道我有21个所谓的‘妈妈’,来自不同国家的‘妈妈’。而且后来这个数字还在增加。我爹就像一头牲口。他做生意做到世界各地,老婆也娶到世界各地。格里高利告诉我,要慢慢认识她们,见面要喊大妈妈、二妈妈、三妈妈……一直到他妈的二十一妈妈。我一次都没喊,那是个神圣的词汇,不能在前面加什么荒谬的数字代号。”

    “我稍大一些的时候,开始被严加管教。吃饭的时候要提前十分钟到桌上,军姿坐好,等父亲来了,全体起立,父亲说坐下我们再坐下。坐下以后不敢动筷子,要等父亲摆手说吃吧我们再敢吃。父亲在生意伙伴面前笑脸朝天,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他在家里脾气很差,骂骂咧咧。有一次一个弟弟吃饭的时候说太难吃了,不想吃。父亲什么也没说,左手捏起他的脸看了看,右手一巴掌扇了上去。非常响。那个弟弟直接扇哭了。被某个仆人抱走了。我爹一边继续吃一边说,他妈的年纪不大嘴不小,敢挑老子的食了。你们兄弟姐妹不要学他这个坏毛病,再有还扇。我们齐声说,是,父亲。”

    “我意识到自己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家,而是一个培养继承人的大监牢。我们在父亲眼里不是什么值得疼爱的儿子女儿,而是面试官眼里的面试者,满意就录用和优待,不满意就打发滚蛋。”

    “宅子里原本有四十多个兄弟姐妹,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剩二十个了。那些父亲不满意的子女都给上一笔钱打发滚蛋了,去某个遥远的城市,过平凡人的生活。我用词非常粗糙,但滚蛋真的是滚,这些离开父亲大宅子的兄弟姐妹我再也没有见过,过年时有些人发信息想回来见父亲,但父亲拒绝了。他不满意的子女就老死不相往来。反正从户口本上那些都不是他的孩子。私生子可以随便扔,不怕担责任。”

    “我高中毕业时考了687.5分。能上复旦。我非常优秀,家族里的礼节规矩我学的很快,待人接物和应付父亲那些生意伙伴驾轻就熟。我还有视肉这种罕见的异能。我从小就开始学击剑和驾驶,去海外的时候我会在靶场里打一天的靶。我在弟弟妹妹中间有足够的威信,因为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对他们怀柔,什么时候该暴力惩罚他们。最关键的一点,我对父亲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的父亲对我非常欣慰。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他的秘书格里高利、十几个妻子们、他最好的生意伙伴和朋友们都在那里等我。他们满脸笑容、衣着华丽。就像一个王朝的权贵聚集在皇宫里,等待新国王来举行加冕典礼。”

    “一共二十四份厚厚的文件摊在办公桌上。那是我父亲准备了多年的股份和决策权的协议。覆盖他手下几十家子公司。谁在那些文件上签字,谁就能接替父亲的权力和财富。取代他成为新的商业帝国统治者。”

    “父亲满脸欣慰和满意地看着我,对我说,他一生中有许多子女,但最令他骄傲的就是我,他的第十三个儿子,李隆杰。他年事已高,对战场般的商场感到厌倦了,力战不支了。是时候传位了。这些文件将在我26岁生日那天生效。他相信老李家耀眼如炬的光荣和堆积成山的财富一定能在我手里发扬光大,带领整个家族日益兴盛。所以孩子,签字吧,今后这个家族会是你的,以后要好好挑起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