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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庭大道

    岭南的六年时光,将一个阳光开朗,未经世事的富家少年,变成一个阴沉可怖的男子。回到汴州这五年,赵勤礼将自己关在这破旧的院子里,读书习武。脑子那些血腥的画面,厮杀,夜火,阴暗的牢房,破碎的肢体,潮湿的环境,肮脏的女人。一幕一幕逐渐被忘掉。

    如今站在这个地方,他也能像平常富家子弟一样,逗着身边的丫鬟笑笑:“你倒是愈发靓丽了,听说爹要把你许配给来福。真是可惜了,没能把你纳到房里来。”语气轻松,声音仿佛也动听了一些。雨荷与来福的事,爹昨天是和他商议过的,他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决定。

    雨荷羞红了脸,却又不能说什么,碍着大公子的性子,他总不能啐上一口,只能羞着脸说道:“老爷在后堂呢,应该是有急事,叫公子您快些过去。”

    赵勤礼也不再逗她,转身关了房门,循着路朝后堂赶去,他也读了最近赵国那边马叔叔来的书信,他知道那位,他爹爹所选择的赵家的贵人,就要来了。那个即将可以改变他们全家人命运,改变整个家族地位的机会就在眼前。

    昨天夜里,赵家邢将他叫进了书房,告诉他那个人到了齐国地界了。那个人,赵家邢并没说是谁,赵勤礼也不曾问,但父子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些年来,跟自己家来往于齐赵两国的商队,他没少打听那位刘公子的事。

    少年英才,龙章凤姿,博学多识,好结良人,愿交善友,胸怀抱负。又是贵族世家,祖上三代身居高位,世代公卿,掌管兵权,门人弟子遍布朝野,父亲刘兆丰官拜太子太师,大都督,大权在握。而王族势微,大权傍落。刘家显然已经是赵国真正的主人。各国来使先见都督再见赵王,赵王旨意先经都督再到三省,百官有奏无都督之意不得上报,普天之人才当为都督门徒方能见得王面。刘家有事王之名,却早无事王之实,更无事王之意。刘大都督的野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总有一天,寻得机会刘兆丰定要取而代之。

    那刘兆丰的几个儿子,均为人中龙凤,手下诸将皆若虎狼,他怎甘愿偏安北境。况且之前总有突厥契丹犯边,如今突厥内乱,契丹臣服,如此良机,来日他定将挥师南下,来中原大地上插上一脚,天下太平太久了,但这都假象,只要有一个人擂起了战鼓,不出半年,必是烽烟四起,天下大乱。而赵勤礼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也认为若真有这一日的到来,燕云铁骑南下,定然无人可当,天下最终姓刘。过程可能漫长,但结局不会变。天下是给有血性的人准备的,百十年来各国君主早已经没了他们祖上的英雄气概。

    而此番刘家长子的到来,是给赵家最好的机会,能让家族地位陡升的绝佳机会,必定要抓住。

    最近这些天,赵勤礼不止一次的想过,同样是英才,为什么自己却没有那样的命运与机遇,人家未来有一天可以雄踞一方,甚至君临天下,自己却只能卑躬屈膝,为着家族的命运精打细算,做人家的打工仔。但他脑袋清醒的很,王侯将相都是有种的,天注定的事情是不能妄想更改的,陈胜吴广那种千载难逢的机遇可遇不可求。

    这些年来,赵勤礼不断学习着收敛自己的锐气。他清楚的很,读尽诗书,看罢了那些英雄事迹,总会让人有些代入感,觉得自己也是天选之人,这种念头是不能有的。在这乱世,这么想轻则吃尽苦头,重则丢了性命。赵勤礼觉得自己读书虽多,但绝对不是那种不长脑子的腐儒。

    到了后堂,赵家邢依旧站在门前逗着鸟,赵勤礼瞧着那宽大的背影,知道他父亲的心里现在很复杂,很焦虑。若不然平时他一定坐在书案前,装模作样的练着书法等着他来,看来这次会面在他心里无比重要。

    赵勤礼一直走到了赵家邢身后,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手中逗鸟的草梗悬在半空,笼中的鸟在笼子里悠闲的散着步,顺便瞧着面前发呆的人。

    赵勤礼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只得轻轻移步到他身后,静静等着。

    又过了许久,见赵家邢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赵勤礼决定不再等。

    “父亲。”没有多余的话,赵勤礼轻轻吐出两个字。

    “哦?是我儿来了啊,来来来。”仿佛像是从沉睡着中被唤醒一样,语气中带着一丝迷茫、换乱,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老赵缓缓的转过身子,脸上附着着和善又安逸的笑。刚想说些什么,看当视线扫到雨荷时,声音变得瞬间低沉了起来,“你怎么还在这,吩咐你的事情都可做好了?”

    雨荷慌忙点了个头,转个身走了,留下爷俩单独留在后院。

    “我儿,来来来。”见雨荷离开,赵家邢走向台阶,抓住了儿子的手向屋子走去。

    赵家邢在堂上坐好,赵勤礼立在堂下,没等父亲说话,自己反而先问了问了一句。

    “人来了?”

    “人来了。”

    “在汴州?”

    “在汴西。“

    ”哪天到的?”

    “今天入的城,也是今天出的城。老孟入城的时候见到的”

    “今夜来访?”

    “八九不离十。”

    说着,赵家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赵勤礼接过来,上边歪歪扭扭写着几小个字:“三人出汴州,今夜访庄。”

    “信鸽传回来的?”

    “到了有一阵了。”

    “是要来的人。”

    “错不了,别人不至于让老孟写书。”

    言简意赅的对话。

    赵勤礼不再问什么,从有消息说刘贯之外出游历那天起,他就开始预想着这次会面,如今人就快要到门口,自己却有些紧张,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担忧。不知道来的这个人能不能让自己把家族命运托付给他。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家就是齐国的地头蛇,他刘公子若来了齐国,总要来赵家庄走一趟,除非他此番出游真的只是为了游山玩水。

    想到这里,赵勤礼不禁佩服起这位少年英豪的勇气来了,天下人都知道赵国是刘家掌权,而刘贯之又是刘家最有能力的年轻人,长江以南倒也无妨,且说北境与赵国相邻的燕夏三国,难说会不会起歹心将游行的三人捉去,若再往南这齐楚,若都尊崇着远交近攻的策略还好,若不是,对他们三人来说也是危险重重。再说若是入岭南,行大漠,潜在的危险不计其数,在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纵使刘家雄霸一方,也借不得半分力。如果真像消息说的那样游尽天下,那他倒是十分佩服这位刘公子,不禁有种英雄相惜的感觉。

    此番相见当用什么态度呢,之前在岭南,赵勤礼永远是压人一头的,因为他更狠,赵家家业更大。但这次对面背后使整个赵国,是自己赵家的未来。赵勤礼不免有些紧张。

    赵勤礼想的越来越欢,赵家邢的眉头却是越来越紧。赵勤礼瞧着父亲,宽慰的说道:“父亲也莫心忧,今日他来,我们无非是示好罢了,也展示下我们的势力。来日天下乱不乱的起来,谁又占得上风,都是后话,我们再做决定也好。”

    赵家邢摇了摇头,说道:“我儿啊,见风使舵的人最终都被大浪拍到了海里,抓紧一根桅杆的人才上得来岸啊。过些日子,我把你三弟送到赵国去。”

    “三弟,也好,省着在家中无事作乱。今天怎么不见三弟。”

    “与秦师傅去山中打猎去了,我让他今日莫要回来,一是怕闯祸坏了会面,也是怕他又胡言乱语,不经头脑。”

    “也好。”赵勤礼点点头,心里却暗想,老三可不是胡言乱语,这些年他装得像个纨绔子弟,做事全凭心情,疯疯癫癫的。内心想的却多得很,那秦师傅也算的上个有用之人,不知不觉却被他给搞到身边去了。

    “刘家兄弟临行前,三叔登门拜访过了?”

    “亲自去的”

    “该说的都说了?”

    “怕是不该说的也说了”

    赵勤礼摇摇头,说:“他是那口无遮拦的性格。”

    “倒也无妨。”

    “那此此相会,今夜我们变坦诚相待?”赵勤礼盯着父亲。

    “倒也不必。”

    听到这话,赵勤礼松了一口气,看来父亲还没紧张到昏了头脑。转过身去踱了一圈,找了一个就近的椅子坐下,说到:“虎威将军那边怎么办。”

    “无需管他”,赵家邢显得很淡然。

    赵勤礼刚要张口,却被父亲一个冷漠坚定的眼神封住了嘴。“其实赵国之事,本不必如此。”赵家邢想到了一桩往事。

    “父亲黄庭经,读的怎样了。”赵勤礼赶紧转移个话题。

    “那书,尽是屁话,刚刚我读到一句,‘物有自然事不烦,垂拱无为体自安。’仿佛颇有道理,但仔细一想,不就是让我们混吃等死么,生来是下等人,死了也是下等人。”

    “父亲平日读书颇有悟性,怎么今日却入了迷途。若是天‘无事’,我们自然也要’无为’,如今上天给我们机会,若抓不住,才是逆天而行,这才是黄庭大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