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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18)

    这份上世纪80年代的结婚证,看起来和一张存折差不多。即使封存在不见天光的地方多年,边缘发黄起皱,也不能掩盖它见证新人喜结连理的欢乐。

    照片上,丽梅身着一件红色大衣,白面朱唇,明艳动人,她明亮的带着点羞涩的眼神里有对未来的憧憬,全然不似乎如今的她,眼睛里尽是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一般。

    建勇穿一件笔挺的黑色西装,神情严肃,他似乎天生脸上就很罕见喜色。但年轻时的他实在也是很英俊的,现在的他只剩下被生活消耗殆尽的疲惫感,哪有半点当初少年的模样?

    陈捷记起,有一次带朋友回家玩,临走时见到建勇,朋友说“你爸看起来好年轻”,建勇仔细一想才惊觉,父亲原来已经上了五十了。

    陈捷在抽屉里看到一本发黄的学生练习本,就是以前开学老师下发的统一的各种练习本,田字格本啦、作文本啦、方格本啦、四线格本……现在也还是会在开学时分发这些,但已经改版了。

    他拿起来看,连触感都格外绵软无力,像是饱经了岁月沧桑,海绵吸水了又放水似的。

    他翻开来看,这上面密密麻麻尽是一些铅笔写的收入和支出的记账,包括借钱给谁和自己借钱的人名还有金额,大人管这个叫“人情。”

    各种金额交易一看,当年的物价和现在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陈捷记得小时候去早餐店,一碗一块五的糯米饭就已经能吃饱,三块钱的已经是超大分量。而包子更是便宜,只要五角钱一个,以至于有一天突然涨价成一块钱一个,他就把原本准备放学路上买色素饮料的钱来付早餐钱了。

    抽屉里还藏着什么呢?陈捷找到一本相册,一本老相册。看封面上“宝宝成长记录”字样,一定很有年头了。

    他翻开来看,就像翻开记忆的相册——

    这张照片,是陈启和陈捷百岁时,两个孩子分别由丽梅和芬芬抱着。所以照片上不只有小小的他们,还有年轻的丽梅和芬芬。

    陈捷一直记得,小时候芬芬对他和陈启是非常照顾的。他出生时,明阳已经十五岁,上高中去了。建勇几乎不管事,奶奶也不喜欢丽梅,所以都是芬芬藏着她照顾两个孩子。有一年除夕,陈捷和陈蓉闹矛盾,陈捷哭着跑到芬芬那儿,她就剥桔子给他吃。

    这一张,少年明阳和少女清冉在紫藤萝的秋千架边守护着还只是襁褓婴儿的陈蓉。明阳在开门瞬间不小心闭了眼睛,清冉额上点了朱砂。

    这张照片,丽梅追着不知是陈捷还是陈启味道,旁边坐着一位只胸脯以下入镜所以很难说清楚是谁的人。应该是个男人,他穿着浅褐色的上衣面对镜头坐在板凳上,仿佛在看淘气的小孙子。关于他,陈捷的记忆格外模糊。

    这一张,小时候扎羊角辫的沁束站在滩林的竹筏上回望。早些年,陈念经常带着沁束回娘家看外婆,有时小住几天。而那滩林已经存在好久好久,两分钟的车程对小时候的陈捷来说,却是相隔万里,所以总盼着建平一家能够上来。那时,只有建平有车。有一次由陈念带着去那儿玩,陈捷在竹筏上站不稳摔水里去了。

    这张照片,是一大家子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小孩在照相馆,背景是老式照相管理那种很假的山水画。丽梅抱着陈蓉,芬芬领着明阳,素华带着清冉,陈念身边却没有沁束在。几个年轻的女人,或姐妹、或妯娌,笑容可掬地面对镜头。

    陈捷又看了一会儿才把相册放回去,又在抽屉里发现一捆用橡皮筋扎好的长头发还有两根小辫子。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渊源来,后来才记起那捆长头发是陈蓉小时候的,而两根小辫子是他和陈启小时候的。那时候陈蓉头发上长了虱子,那种很讨厌的昆虫,得用硫磺洗头膏来洗,头发就是他们最好的栖息之地,所以得剪掉。于是丽梅不得已剪了女儿一头长发,陈蓉哭得不行,也心疼女儿的长头发。小辫子是陈启和陈捷小时候都有留的。那时候的小孩几乎都会在脑袋后面留长辫子,但只有细细的一根,脑袋上其它地方则是光秃秃的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向。原来丽梅把儿女小时候的头发都保存下来了。

    陈捷继续翻找,发现了一本日记本,不同于之前账本的本子,这日记本的样式他连见都没见过,仿佛是上世纪的东西了。他心下好奇,正要打开看,却听见厕所开门的声音,于是把日记本放回去,关上抽屉。

    丽梅推门进来,“怎么还没睡呢,在这里干什么?”

    陈捷说:“我睡不着,听说等会儿路上会有舞龙的,这里能看的清楚一些。”

    “嘉定都多少年没舞过龙了,肯定是谣传。睡吧,不早了。”

    “好,我去上个厕所就睡觉。”

    丽梅离开后,陈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已经半夜十一点五十五了,五分钟后便是新年。

    他已经很困了,几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再加上年夜饭时喝了酒,不胜酒力,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能熬夜的人。只是今天不知怎的,即便这么困了也还是不想睡觉。

    陈捷瞥见床底下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盒子,就拖了它出来打开。

    连他自己都忘了,小时候玩的娃娃原来一直都被封存在这里。

    娃娃,也是儿时的伙伴。

    真人会长大、会变样,但是他们不会,十几年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他们仿佛在竭尽全力保护童年的记忆。

    “你是……我们的主人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你能帮我们去找找他们吗?”

    陈捷一惊,刚刚是有个娃娃开口讲话吗?怎么可能?

    那只似乎是盘羊的娃娃接着说:“你别怕,是我在讲话。”

    “你是一个玩具啊,怎么会说话?你是活的?”

    “你觉得我们是有生命的!把我们看成家人和朋友,愿意用心灵来跟我们沟通,陪伴我们,那我们就是活的。你觉得我们只是生产商在商店出卖的商品,买回家后不愿意玩了就扔在一边,那我们就是死的。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心。你知道小狗小猫那些宠物吗?也许在人类眼里,他们只是供你们一时之乐的牲畜,但在他们短短的一生里,你们就是他们的全部,是他们最亲密的人。”

    “你们当然不只是冷冰冰的玩具,你们是小孩子童年最真诚的伙伴。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你有没有看见我们的主人?已经有十年了,他都没有回来,我们一直在等他们。”

    “他们?”

    “是啊,他们。他们是一对兄弟,我们有些是哥哥的伙伴,有些是弟弟的伙伴,我们都是一家人。十年前,他们每天都会来见我们,跟我们一起玩游戏,一起唱歌,还给我们取了名字,我们每个人都有好听的名字。可是我们最后几次见到他们时,我发现他们脸上的忧愁一次比一次重,他们好像很不开心,遇到了很困难的事情。你能帮我们找找他们吗?如果你找到了他们,你能不能跟他们说我们很想念他们,我们在等他们回来。我们都在等他们回来。”

    “他们……”陈捷低下头,说不出话。

    “主人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没有没有!”陈捷连忙说,“他们只是长大了,烦恼变多了,要处理的事情也多了。但他们没有忘记你们。”

    小羊转悲为喜,重新充满期待了,“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再像以前一样玩游戏?”

    “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看你们。你们一直在等他们吗?”

    “是啊。主人会长大,我们不会长大,但我们的记忆会越来越深刻。主人有什么烦恼,我们都愿意想办法。”

    “你们想不到办法的,他们长大了。大人的烦恼太烦恼了。”

    “那让主人跟我们说一说也是好的,无论他怎么样!我们都会陪伴在他们身边。”

    “也许你们再见到他们,已经认不出他们了。他们长大了!不仅样子变了很多,脸上也从以前的快乐变成了忧愁。你的主人回不来,但是他跟我说他很想念你们,他很想回到小时候再跟你们玩游戏,他说你们给他带来了很多快乐,只是现在的烦恼大于快乐,他暂时回不来。但是他们总会回来的。”

    “主人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快乐,给了我们家的温暖。我是在老屋子的房顶上被扔下来的,所以跟主人见的第一面我浑身脏兮兮的,他给我洗了澡,给我取了名字,还给了我一个家。我们已经等了十年,无论还有多久!我们都会等主人回来的。今天是除夕,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还有十几秒就是新的一年了。你好像已经很困了,谢谢你陪我聊天。新年快乐。”

    陈捷一笑,“新年快乐。”

    窗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盛大而隆重地迎接崭新的壬寅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