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1）
2002年。
清明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祭祖扫墓，以寄哀思。所以往年一样，村里每家小店门口早在半个月前就摆上红红绿绿的塑料仿真花，虽说“开”地鲜艳妖娆，但到底为着它的用处，总是不可能使人出现望见春暖之际百花开遍山野的欣喜之情，反而是因着这些花儿朵儿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连带着街上过路行人都罕见寻得一张笑脸。大抵古往今来的祭祖哀思之情总是这般，浓郁而安静，悄悄悄悄地渗透进每个心中十分怀念父辈祖辈，但嘴上却不能明言的大人心中。
正洗澡时，陈蓉从楼梯下来走到灶台边上，“妈，我来帮你洗澡吧。”
丽梅瞥了她一眼，见她作一张认真的表情，却总兜不住笑似的，不免觉得好笑，“你以为妈不知道你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呀？是不是想着拿洗洁精吹泡泡玩？不是让你到前几天做作业，顺便看着大宝小宝吗，你怎么一个人下来了？”
陈蓉凝睇一眼，“他们睡着了，我就下来了。妈，阿启和阿捷都有了大名了，你还总叫小名。”
“小名叫着亲切呀，再说了，小名小名就是小时候叫的名字，等长大了再叫他们陈启和陈捷。”
“那妈妈为什么都不叫我的小名？”
丽梅笑吟吟道：“你自己嫌那名字不好听改掉了，不然现在再改回去？”
陈蓉撇撇嘴，“我才不要。”
“既然大宝小宝睡着了，那阿蓉快去把作业写完，然后把明天上学要用的课本和文具都准备好，妈妈一会儿给你做红豆糕吃。”
“妈，你又忘了，今天是清明小长假的第一天，不用上学。”
丽梅这才想起来日期，“是的是的，我这记忆力最近真是不行了。那你就去看看你爷爷吧，他最近身体不好，见到你肯定高兴。”
“我一早起床就去看过了，可是爷爷起的比我还早，奶奶说他出去了。”
“老爷子身体不好还总出去，看来你大伯总在家里待不住肯定是遗传了你爷爷的。”
“那妈妈喜欢我在家里待着还是出去玩？”
丽梅思索一番，沉吟片刻道：“取中间平衡吧。既要出去跟朋友玩的来，也不能忘了家里。不能像你爸那样总是那什么朋友，在家里待着。”
“所以我现在要出去玩了。”
手机在衣服口袋作响，来电铃声是丽梅最喜欢的歌手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阿蓉，帮妈妈把手机拿出来，衣服左边的口袋里。接听一下看是谁，我现在手上全是水，不好拿手机。”
“喂——二妈，我妈妈在洗碗，不方便接电话。”丽梅握住手机话筒，向着丽梅道：“妈妈，是二妈打来的电话。”
丽梅连忙随便伸手往围裙上擦干，幸亏今天不曾穿着母亲为自己缝制的围裙。她接过电话，“喂，二嫂……吃了吃了，今天吃的比较迟，我在洗碗呢……一切都好呢，大宝小宝也都好。”
电话里素华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跟建平清明节就不上去了，建平在政府有事，实在脱不开身，我也要给学生补课。倒是阿冉一直嚷着要上去给爸妈问好，我们也没办法了。等暑假吧，到时候上去住一段时间。丽梅，你和大嫂替我们夫妻俩给爷爷奶奶烧一炷香，让他们在那边过得好。”
只是谈话渐渐展开，丽梅意识到并不只是打电话来寒暄而已，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悲哀，这是在认识她这么久以来丽梅从未听过的。于是丽梅让陈蓉洗一下碗，陈蓉见妈妈终于同意，开心地去取来了上次留下的吹泡泡的杆。
丽梅到了楼上，到床边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他们呼吸匀称，只是大宝总是扯了小宝的被子过去，丽梅便掖好被子，继续听素华倾诉。
她走到窗口，望着院子里水泥地上摇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杂乱如此。而素华的经历，更是增添了她的烦闷。
昨晚，煜阳。
素华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守着为建平做的鸭血汤，等建平回家。
素华一向不擅长烹饪，这鸭血汤怎么做是芬芬在煜阳时教的，想一想，芬芬已经有一年没来学校食堂上班了。
芬芬来食堂上班前，素华与她接触不算多，只在年节时随着建平一家人上去小住时才有机会见到，也不会多说什么话，只觉得大嫂是个很热情的人，又能说会道。只是很奇怪的是，素华对她却很难能产生亲近的感觉，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膜，但不能捅破——还是不要捅破得好。
芬芬来到煜阳工作后，因为在同一所学校，素华与她妯娌俩的联系自然而然就多了。从起初的略微尴尬到后来的行云流水，素华却也挺享受这种感觉，甚至一度萌生了“有芬芬在”真好的念头。好在哪里呢——芬芬治理家庭、驾驭家庭关系的功夫了得。诚如每次上去，慈卿总夸赞的那样，芬芬是个很能干的人。在慈卿眼中，芬芬一定是比丽梅合格的二姨，她的家庭关系和谐，养育的明阳机灵懂事，朋友似乎挺多，和任何人都能聊的起来的感觉。芬芬会教素华烹饪，跟她交流家长里短。但与丽梅的交流不同，芬芬比较喜欢介绍自己如何“驭夫”，她说只有把握住了丈夫，家庭的主动权才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而这些话，素华也只是听听就罢了，她深知这种驭夫的方法因人而异，自己既不是芬芬这样精明能干的妻子，建平也不是建国一般听话顺从的丈夫。
只是素华和芬芬，她们之间是在何时出现出了一条细细的碎纹，渐渐的裂成了一道仿佛不可补救的大口子的呢？
素华正出神，却听得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若不是她现在无事可做所以心中安静，想来时听不到那轻微的声张。每次建平开门时小心翼翼，都是怕打扰到女儿注意。
建平将公文包挂在手肘出，面色微红，仿佛刚睡醒的婴儿一般全无攻击性。但素华知道，他这是喝了酒的缘故。
她连忙起身迎上去取下公文包，然后扶他坐下，“又跟同事聚餐去了啊？我给你炖了鸭血汤，你要不要吃一点？还是我给你准备一些醒酒汤？”
“没事没事，没那个必要。”建平连连摆手，“我这酒量真是……一点都没遗传到我爸的。我跟你说，我爸喝酒可厉害了，我妈也是能喝的，虽然她很少喝，只有那一次……所以陈念啊，大哥啊，还有建勇，个个都是喝酒的高手。他们喝起酒来就跟喝水似的，总也喝不醉。上次过年回嘉定，我听丽梅说阿蓉那孩子，才几岁啊，就偷喝酒，被她逮个正着，好好地训了一通。只有我，只有我不会喝酒，三杯酒下肚脸就红了，跟同事一起聚餐时我总以茶代酒。可是茶真难喝，每次喝一口，嘴里必定会有茶叶沫子。还是酒好喝，虽然我不会喝。你不用给我弄醒酒汤，就这么微醺的感觉，一会儿容易入睡。”
素华满眼心疼，“我知道你总睡不着，躺在床上两三个小时了翻来覆去的也没有睡意。但是安眠药还是得少吃点，那东西是药，吃多了能有好处吗？你就是工作太累了，又神经紧张，气血亏虚，妈知道你的情况，所以让我用百合、琥珀、酸枣仁这些中药炖了给你喝。那鸭血汤你喝一点吧，里面我加了妈托人带过来的酸枣仁，你喝了好睡觉。”
建平揉了揉眼睛，喝了酒回来，他就觉得眼睛疲累得很，总也睁不开似的，是不是得用牙签撑着才不至于合上？他道：“跟你说了多少次，我的情况你别跟妈说，她听了担心。”
“我不也是心疼你吗，这些方面我不擅长，所以请教妈。”
建平也不看她，“你是老师，十指不沾阳春水，确实有好多生活上的事情一窍不通，这也正常。但是你在做一件事前也得跟我商量一下，别自作主张，我不想让我的家人担心。”
素华哽咽难言，一口气抵在喉间，上不得，下不来。她极力平复着心绪，道：“我明白了，不过好在妈应该没有太过担心。你把鸭血汤吃了吧，我去给你放水留着洗澡。”
建平见她等自己回家等到这么晚，又贴心照顾自己的日常，不觉得有几分心软，但有关慈卿的事，他想起来便忍不住皱眉，“反正我说再多你也不会懂我妈的苦。这样好了，你以后除了向妈问好外，就别联系她了，我怕你又多说什么。”
素华觉得自己嘴里像喝了乌沉沉的苦药一般辛辣苦涩，“妈也是我的妈，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妈是怎样的，你全都看在眼里，今天怎么又会说出这些话来？难道我没事就给妈打电话倒苦水吗？我不都是为了你吗？你对自己的妈妈这么关心，对我妈又是如何？”
清明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祭祖扫墓，以寄哀思。所以往年一样，村里每家小店门口早在半个月前就摆上红红绿绿的塑料仿真花，虽说“开”地鲜艳妖娆，但到底为着它的用处，总是不可能使人出现望见春暖之际百花开遍山野的欣喜之情，反而是因着这些花儿朵儿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连带着街上过路行人都罕见寻得一张笑脸。大抵古往今来的祭祖哀思之情总是这般，浓郁而安静，悄悄悄悄地渗透进每个心中十分怀念父辈祖辈，但嘴上却不能明言的大人心中。
正洗澡时，陈蓉从楼梯下来走到灶台边上，“妈，我来帮你洗澡吧。”
丽梅瞥了她一眼，见她作一张认真的表情，却总兜不住笑似的，不免觉得好笑，“你以为妈不知道你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呀？是不是想着拿洗洁精吹泡泡玩？不是让你到前几天做作业，顺便看着大宝小宝吗，你怎么一个人下来了？”
陈蓉凝睇一眼，“他们睡着了，我就下来了。妈，阿启和阿捷都有了大名了，你还总叫小名。”
“小名叫着亲切呀，再说了，小名小名就是小时候叫的名字，等长大了再叫他们陈启和陈捷。”
“那妈妈为什么都不叫我的小名？”
丽梅笑吟吟道：“你自己嫌那名字不好听改掉了，不然现在再改回去？”
陈蓉撇撇嘴，“我才不要。”
“既然大宝小宝睡着了，那阿蓉快去把作业写完，然后把明天上学要用的课本和文具都准备好，妈妈一会儿给你做红豆糕吃。”
“妈，你又忘了，今天是清明小长假的第一天，不用上学。”
丽梅这才想起来日期，“是的是的，我这记忆力最近真是不行了。那你就去看看你爷爷吧，他最近身体不好，见到你肯定高兴。”
“我一早起床就去看过了，可是爷爷起的比我还早，奶奶说他出去了。”
“老爷子身体不好还总出去，看来你大伯总在家里待不住肯定是遗传了你爷爷的。”
“那妈妈喜欢我在家里待着还是出去玩？”
丽梅思索一番，沉吟片刻道：“取中间平衡吧。既要出去跟朋友玩的来，也不能忘了家里。不能像你爸那样总是那什么朋友，在家里待着。”
“所以我现在要出去玩了。”
手机在衣服口袋作响，来电铃声是丽梅最喜欢的歌手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阿蓉，帮妈妈把手机拿出来，衣服左边的口袋里。接听一下看是谁，我现在手上全是水，不好拿手机。”
“喂——二妈，我妈妈在洗碗，不方便接电话。”丽梅握住手机话筒，向着丽梅道：“妈妈，是二妈打来的电话。”
丽梅连忙随便伸手往围裙上擦干，幸亏今天不曾穿着母亲为自己缝制的围裙。她接过电话，“喂，二嫂……吃了吃了，今天吃的比较迟，我在洗碗呢……一切都好呢，大宝小宝也都好。”
电话里素华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跟建平清明节就不上去了，建平在政府有事，实在脱不开身，我也要给学生补课。倒是阿冉一直嚷着要上去给爸妈问好，我们也没办法了。等暑假吧，到时候上去住一段时间。丽梅，你和大嫂替我们夫妻俩给爷爷奶奶烧一炷香，让他们在那边过得好。”
只是谈话渐渐展开，丽梅意识到并不只是打电话来寒暄而已，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悲哀，这是在认识她这么久以来丽梅从未听过的。于是丽梅让陈蓉洗一下碗，陈蓉见妈妈终于同意，开心地去取来了上次留下的吹泡泡的杆。
丽梅到了楼上，到床边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他们呼吸匀称，只是大宝总是扯了小宝的被子过去，丽梅便掖好被子，继续听素华倾诉。
她走到窗口，望着院子里水泥地上摇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杂乱如此。而素华的经历，更是增添了她的烦闷。
昨晚，煜阳。
素华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守着为建平做的鸭血汤，等建平回家。
素华一向不擅长烹饪，这鸭血汤怎么做是芬芬在煜阳时教的，想一想，芬芬已经有一年没来学校食堂上班了。
芬芬来食堂上班前，素华与她接触不算多，只在年节时随着建平一家人上去小住时才有机会见到，也不会多说什么话，只觉得大嫂是个很热情的人，又能说会道。只是很奇怪的是，素华对她却很难能产生亲近的感觉，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膜，但不能捅破——还是不要捅破得好。
芬芬来到煜阳工作后，因为在同一所学校，素华与她妯娌俩的联系自然而然就多了。从起初的略微尴尬到后来的行云流水，素华却也挺享受这种感觉，甚至一度萌生了“有芬芬在”真好的念头。好在哪里呢——芬芬治理家庭、驾驭家庭关系的功夫了得。诚如每次上去，慈卿总夸赞的那样，芬芬是个很能干的人。在慈卿眼中，芬芬一定是比丽梅合格的二姨，她的家庭关系和谐，养育的明阳机灵懂事，朋友似乎挺多，和任何人都能聊的起来的感觉。芬芬会教素华烹饪，跟她交流家长里短。但与丽梅的交流不同，芬芬比较喜欢介绍自己如何“驭夫”，她说只有把握住了丈夫，家庭的主动权才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而这些话，素华也只是听听就罢了，她深知这种驭夫的方法因人而异，自己既不是芬芬这样精明能干的妻子，建平也不是建国一般听话顺从的丈夫。
只是素华和芬芬，她们之间是在何时出现出了一条细细的碎纹，渐渐的裂成了一道仿佛不可补救的大口子的呢？
素华正出神，却听得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若不是她现在无事可做所以心中安静，想来时听不到那轻微的声张。每次建平开门时小心翼翼，都是怕打扰到女儿注意。
建平将公文包挂在手肘出，面色微红，仿佛刚睡醒的婴儿一般全无攻击性。但素华知道，他这是喝了酒的缘故。
她连忙起身迎上去取下公文包，然后扶他坐下，“又跟同事聚餐去了啊？我给你炖了鸭血汤，你要不要吃一点？还是我给你准备一些醒酒汤？”
“没事没事，没那个必要。”建平连连摆手，“我这酒量真是……一点都没遗传到我爸的。我跟你说，我爸喝酒可厉害了，我妈也是能喝的，虽然她很少喝，只有那一次……所以陈念啊，大哥啊，还有建勇，个个都是喝酒的高手。他们喝起酒来就跟喝水似的，总也喝不醉。上次过年回嘉定，我听丽梅说阿蓉那孩子，才几岁啊，就偷喝酒，被她逮个正着，好好地训了一通。只有我，只有我不会喝酒，三杯酒下肚脸就红了，跟同事一起聚餐时我总以茶代酒。可是茶真难喝，每次喝一口，嘴里必定会有茶叶沫子。还是酒好喝，虽然我不会喝。你不用给我弄醒酒汤，就这么微醺的感觉，一会儿容易入睡。”
素华满眼心疼，“我知道你总睡不着，躺在床上两三个小时了翻来覆去的也没有睡意。但是安眠药还是得少吃点，那东西是药，吃多了能有好处吗？你就是工作太累了，又神经紧张，气血亏虚，妈知道你的情况，所以让我用百合、琥珀、酸枣仁这些中药炖了给你喝。那鸭血汤你喝一点吧，里面我加了妈托人带过来的酸枣仁，你喝了好睡觉。”
建平揉了揉眼睛，喝了酒回来，他就觉得眼睛疲累得很，总也睁不开似的，是不是得用牙签撑着才不至于合上？他道：“跟你说了多少次，我的情况你别跟妈说，她听了担心。”
“我不也是心疼你吗，这些方面我不擅长，所以请教妈。”
建平也不看她，“你是老师，十指不沾阳春水，确实有好多生活上的事情一窍不通，这也正常。但是你在做一件事前也得跟我商量一下，别自作主张，我不想让我的家人担心。”
素华哽咽难言，一口气抵在喉间，上不得，下不来。她极力平复着心绪，道：“我明白了，不过好在妈应该没有太过担心。你把鸭血汤吃了吧，我去给你放水留着洗澡。”
建平见她等自己回家等到这么晚，又贴心照顾自己的日常，不觉得有几分心软，但有关慈卿的事，他想起来便忍不住皱眉，“反正我说再多你也不会懂我妈的苦。这样好了，你以后除了向妈问好外，就别联系她了，我怕你又多说什么。”
素华觉得自己嘴里像喝了乌沉沉的苦药一般辛辣苦涩，“妈也是我的妈，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妈是怎样的，你全都看在眼里，今天怎么又会说出这些话来？难道我没事就给妈打电话倒苦水吗？我不都是为了你吗？你对自己的妈妈这么关心，对我妈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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