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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整顿(二)

    李炘没有理会驾校教练的揶揄,就这么进了山奈医院,像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一样朝着神经外科的方向走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应该去住院部。

    他拐了个弯、和一群穿蓝灰色医疗服、戴着头巾口罩的护士挤进同一部电梯,坐到第六层,又顺着安有落地窗的走廊朝病房区走去,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窗外一片土灰色的城市和稀稀拉拉的棕榈树。落地窗朝着东边,视线可及的最远处是刚刚显出端倪的沙丘——即使在已经逼近四十度的干热天气下,那个方向却始终笼罩在一层灰雾之中,让沙丘到地平线之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安德鲁的病房在护士站的另一头,可李炘甚至还没抵达护士站,就已经听到有人在高声争吵——那嗓音听起来分外耳熟,未见其人,已经让他感觉太阳穴隐隐跳痛了。

    “我拒绝。”

    他刚刚和门口值岗的护士打过招呼、轻手轻脚溜进病房,就听见陈郁斩钉截铁地冲安德鲁说道。

    “您不能这样!”后者此时正耷拉在病床上,瞪着两眼,向陈郁抗议道——他的僵硬的坐姿和昂扬的情绪完全不相称,可一看安德鲁的表情,李炘立刻就明白两人在争什么了。

    安德鲁的眼神里夹杂着被公然否定了自我价值的恼怒,和几个月前他在地下室初次同陈郁说上话时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现如今,他的眼角还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只要陈郁再否定他两三次,或许他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放任自己沉入恐慌。——命运岂止是给安德鲁关上了一扇门,简直是摧枯拉朽地毁掉了他的整间屋子,又指着他的鼻子当面嘲弄他。

    “您不能这样......否则我付出的一切,这都算什么呢?”沉默片刻,安德鲁再次开口恳求道,语气里沮丧多于愤怒,“就因为我留了下来,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如果这还不能向你证明我的决心,那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人生意义跟我有什么关系?”后者冷冷地反问道,显然已经在同一话题上和安德鲁拉锯好一阵子了,“在你肢体健全的时候我已经拒绝过你一次。我问你,你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伤残之后,我还更有可能录用你?我看起来像是做慈善的吗?”

    安德鲁不说话了,只是埋着头,使劲咬自己的下嘴唇。

    “我问你,你是胸椎完全损伤,对吗?离受伤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你的下肢反射有任何恢复吗?——你能控制自己的膀胱吗?生活能够自理吗?即使要写代码、做实验,你的手指还能分别独立活动吗?”

    陈郁的一连串提问像是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沉了安德鲁的自尊心。后者颤抖着长呼一口气,抬起左臂,蹭了蹭眼睛——他左手的五指轻轻蜷缩成握拳状,似乎尚还无法自行张开。

    “有必要这么残忍吗,博士?”李炘实在看不下去了,悄声问陈郁道。

    他的话好像同时惊到了陈郁和安德鲁,二人之前好像都没意识到李炘在场似的,同时瞪了他一眼。

    “事不关己,你当然可以显得道貌岸然了。”陈郁语调冰冷,眼神却又像烙铁,让李炘压根不敢招架。她肩颈部的肌肉紧绷,还没等后者辩驳什么,就已经毫无预兆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李炘大气也不敢出,在目送陈郁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才重新转身看向安德鲁——后者看他的眼神也绝对算不上友好,似乎在重大精神打击之后,宁愿一个人待着。

    “你还好吗,安德鲁——”李炘犹豫片刻,终于寒暄道。

    “你在开玩笑吗?”后者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气比陈郁还要冰冷,“看看我,你觉得我很好吗?”

    “抱歉......真的,我很抱歉。”

    李炘的语调里有什么触动了安德鲁。他不再诘问下去,只是再次长呼一口气、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他盯着自己蜷曲的两手,低声说道,“我只是累了,你知道吗?赫伯特和诺拉昨天也来看过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徒增两方的痛苦罢了。又不是说只要你们来够趟数,我就又可以下地行动了。”

    “我们几个商量过,安德鲁。最近几次救援任务都是短途、没发生太大的异常,可要是我们下次再碰到房间......”

    “别犯蠢。”安德鲁迅速打断道,烦躁地挥了挥左臂,“我的教训难道还不够让你们警惕吗?”

    “......梅耶博士也是这样说的。”李炘承认道,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被郑额外骂了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不知道为什么,李炘挨骂的消息倒是让安德鲁好像心情好了些,嘴角不再向下撇得那么厉害了。

    “你刚刚和陈郁......博士的对话,”半晌,李炘重新追问道,“你怎么没直接告诉她,当初让你丢了脊髓骨的那个契约,就是为了要进她的实验室才签下的?”

    “你猜出来了?——呵,我懂了。你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了,今天是专程来对我落井下石的。”安德鲁的语调再次变得刻薄,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箭弩拔张,“你觉得她会作何反应?她会觉得我是企图用歉疚和道德绑架,强行让她收留我。”

    “你都不惜和造访区造物签订契约了,却又觉得道德绑架是不可接受的?”

    安德鲁闷哼一声,没有答话。

    “安德鲁,陈郁要是始终不愿意收你当学生,你未来又该怎么办呢?”见他没有答腔的意思,李炘转而问道,“谁来照顾你呢?你要回到父母身边去吗?”

    “不用你劳心。”安德鲁阴阳怪气地答道,“我和梅耶博士谈过了,急救队的所有人都强制买有劳动险和人身险,能够抵偿雇佣护工的费用。——不要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自己身上,说不定明天你就会沦落到像我这样的境地。”

    “也是。”李炘倒是诚心诚意地赞同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看安德鲁,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膀。

    “保重,安德鲁。我晚点再回来看你。”

    “你可别再来了。——就当帮我一个大忙,别再问东问西,让我一个人静静。”后者恹恹地答道,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李炘。

    可等到李炘转身离开病房的时候,他却又像个被寄养在陌生人家、落寞无助的小孩一样,飞快转过头、极力眺望着熟人的背影,直到李炘消失在护士站的拐角之后。

    有那么一瞬间,病房显得那么大、而他又是那么孤立无援,好像立刻就要被淹没在一片白色的海洋里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