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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整顿(三)

    “......你今天倒好像有点进步。”

    第二天一早,李炘再次开始学车的时候,教练一手撑在车窗上、一边低头回着手机的消息,心不在焉地说道。

    后者在停止标志前踩下刹车,颇自得地冲等在路口的行人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可就在几秒钟之后,他又因为拐弯没打转向灯而被教练狠狠奚落了一番。

    “教练,你是上海人?”等到他无事地又开出去几个路口,李炘朝教练搭话道,“你上次回家是多久?”

    教练没有搭理他,只是伸手薅了一把自己头发——他把鬓角的头发朝上捋的时候,能看见沿着额头边缘一簇簇黑白交杂的发根。

    “你说回上海?”半晌,他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答道,“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上海可算不得家了,好几十年前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就已经把在上海那栋老房子交给我姐,代为变卖了。”

    “你怎么会跑到瓦迪兹来、教人开车呢?”

    “我?”教练打了个呵欠、看向窗外,“我一开始不是干这一行的。刚到美国那会儿,我在东岸做卡车司机。那时候年轻,给我一包烟和一杯最大号的咖啡,一晚上我能从巴尔的摩开到波士顿。——东北部又阴又冷,一到冬天,开夜车的时候就只看得见路边的积雪,特别晃眼。”

    “是天气太冷了,你才决定搬到瓦迪兹来的?——还是因为造访区出现了,你觉得有商机?”

    “看路。”教练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闷哼一声、抬手示意他在下个路口转弯。

    “我来瓦迪兹的时候,造访区都还没个影呢。”几分钟后,他才重新捡起话头,一边重新刷起手机,“商机?什么商机?我老婆带着小孩突然从东海岸跑到了瓦迪兹,我才追过来了。——就这么简单,我告诉你。”

    “她跑什么?”李炘莫名其妙地问道。

    “是啊。她跑什么?大吵一架,还把小孩都牵连进来了。”教练附和道,一边三心二意地看着手机,“要知道,当初瓦迪兹鸟不生蛋,什么都没有。我从东岸来这边,白手起家,什么都做——我开过餐馆、做过旅行社的地陪接车,最后才发现教车的活路最有搞头。”

    李炘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重点,却又想不出该怎么问。

    “你老婆......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离了。有十几年了。”

    教练回答得过于干脆,反而把李炘噎着了。

    “那你还留在瓦迪兹干嘛?”最后,他终于重新问道。

    “我女儿还在啊。”教练却理所当然似的答道,好像反而觉得李炘问得奇怪。

    “你女儿和你很亲?”

    教练没有答话,还看着手机,这时却突然笑了笑,重新挠了挠头。

    “亲。怎么不亲?她和她妈住一块,但跟我比她妈还亲。”他边说边掰起手指头来,“——要说我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她从小到大各种支出,什么尿布钱、生活费、培训班,买衣服买包买化妆品,都是我出的,从来不愁缺什么东西。这不?她马上高中毕业,要考大学了,还得考虑学费的问题。”

    “哦?要是她大学申请到别的州去,你岂不是要伤心死?”

    “我跟她还有她妈商量过了,就在州内申请——不是州立大学的话,就是瓦迪兹市立大学。”教练边说边收了手机,按了按胸口,有些惆怅地说道,“从小就是看着长大的,怎么能舍得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呢。”

    他的话让李炘沉默了。

    “挺好的。”在红灯变绿、斯巴鲁车重新起步的时候,李炘真心诚意地说道,“我蛮羡慕她的,有这么挂念她的家人。”

    “你之前也是在这边读的本科,对吧?”好像听出李炘话里的愁绪,教练的语气也和缓了些,“你父母肯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由得你一个人出来闯荡。”

    “是这样就好了......”李炘不好辩驳,模棱两可地答道,一边重新在下一个红灯前停下。

    “你家——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半分钟后,见车里越来越安静,教练清了清嗓子,有些关切地问李炘道。

    “我爸是做生意的。”李炘迟疑片刻,才终于回答道,“可在我小时候一段时间,他生意一直没有周转过来,家里总是有欠款。——我妈当时为了生计,只能一边带我、一边做着正职的工作,还一边硬着头皮考研读研。她最后拿了学位、留在高校就职,老喜欢拿这段经历训我、说我不够努力。——她说她当时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等个公交车都能站着睡死过去。”

    “不容易啊......”教练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勉强评价道,“但至少你家后来境遇还是变好了,能支撑你来这边读本科了?”

    李炘笑了笑,可情绪反而越来越低落。

    “我爸只负责出钱,对我到底在学什么完全不在乎。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挡箭牌罢了——我妈和他频繁吵架,吵到分居、一直闹离婚,可他一直拿舍不得我当借口,拒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他说不定是真舍不得你。”

    李炘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知道的,这个真的不是。我和我爸一点也不亲——我们过去几年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他要么不在家,要么刚从酒席喝得烂醉回家,不省人事。”

    “你妈妈那边呢?”

    “我妈?”李炘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皱着眉答道,“每次我和我妈通电话,她都会把我训一通,说我如何不争气、尽学些没用的东西。”

    “怎么会呢?你不是在念大学吗?”

    他耸了耸肩。

    “我也纳闷。”几分钟后,他才自嘲地答道,“你知道吗?这大学念了四年我才搞懂,化工系的大学副教授,家里要是出了个学比较文学系的儿子,那就是对不起祖宗、这辈子白活了。”

    教练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李炘。

    “要不今天练车就练到这里吧?”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李炘长呼一口气、点了点头,在教练的指挥下,把车开进路边一家超市的停车场,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换手。

    “你也不容易啊......”等他上了后座,教练还在有些担心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他,“而且你一个学比较文学的,怎么就决定去造访区玩命了?”

    “呵,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李炘打着哈哈,正准备糊弄过去,手机却突然震动了两下。

    他点亮屏幕,却发现是来自维拉的短信。

    救命——那短信就这么两个字,后边跟着一大串表示病危的黄豆脸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