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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蜀山】

    连城沉声道:“你果然是蜀山的臭道士。”

    谢九咧嘴:“我师父惟昭,最是端净的人物,身为亲传弟子我可洁身自好得紧,一天洗三次,绝不臭,你闻闻。”

    如意呀了一声:“你是蜀山掌门亲传?他只收过一个弟子,‘无’字辈唯此一人,比山下遇见的淸徽几人还要高一辈。”

    “不错不错,正是我。天河真人喜好交友,你知道的也不少嘛。”

    连城抱臂而立,眯起眼来:“如此说来,你为宁镜同门倒戈,还真是情深义重。”

    谢九道:“危难之际,几位不计前嫌舍命相救,无咎着实难以为报。此番死里逃生,再无隐瞒的理由,自当坦陈。这事与我蜀山息息相关,此前不想为外人道,然同行与共,早已实视你们为至交好友。哎。”他长叹一声,缓缓道,“这故事太长,大约要从启渊来源说起。”

    “你自管说。”

    “昔年六界初分,人界还有妖魔作祟,望舒上神携剑下凡,助人斩妖除魔,而后将神剑交有彼时蜀山剑客,自行返回九天,约定等日后河清海晏时,再来取回。启渊至此入我蜀山,尊为掌门佩剑,随先祖们游走人间,专治祸祸人间的妖魔——当然小如意秉性纯善,不在此列。只是除恶久了,终受反噬,那些妖啊魔啊,生前的邪佞,死后的怨念,不断侵蚀剑中剑灵。”

    柳诺忽道:“剑里有剑灵?”

    “所谓神剑,是有神息附着的缘故。神息化灵,是为剑灵。启渊有剑意、剑识、剑气、剑力四灵,各司其职,以剑意为上。师父幼年入蜀山门,与剑灵们熟识。太师父更与他们是并肩共生的生死之交……便是因为这交好,蜀山历代掌门,不是自缚锁妖塔,永世不出,就是盛年不得不自戕而亡。”

    连城一凛:“这是何故?”

    “启渊剑主是与剑灵盟约互守的。人在剑在,剑在灵在。百千年的妖气魔性邪念侵蚀剑灵,转而反噬剑主,继而剑体受染,剑灵所到之处,贪婪,杀欲,嫉妒,淫邪,狂躁,自私,种种负面被极端放大,逐步令人癫狂。后来蜀山立下规矩,掌门清习,要不喜不悲,无欲无念,冷心薄情,守着启渊不离山门。可即便如此,时日久了,侵蚀是必然的。要么尚有神志时自戕,要么走火入魔为同门绞杀,无有善终。”

    “师父为剑主已近一百一十年,实属不易。纵使他那样波澜不惊的心性修为,近年来愈发难以自制,时有失智失控。阿宁说得没错,这是邪剑。可我不想他落得先祖们那样的下场。偶尔得知云浮渊有归墟之地,不肖弟子才自作主张——”

    “……用归墟之力吞噬启渊。”

    “是。”

    连城不由惊呼:“若毁了剑就可断誓盟,早干什么去了?就因为这是神剑?”

    谢九正色道:“正是。”

    “拿人命来填的神剑,不要也罢!世间除魔卫道千千万万种办法,非要自缚手脚枉顾性命。你们啊,还真是……”

    “你妄论我可以,然则我蜀山弟子身负之命,也不足为你道。”他神色森然,不怒自威。连城不自觉退了一步。

    “先辈们与望舒上神有约,自待她来取回神剑。既已允诺,自当践行。旁人道我蜀山闭门不出,兀自清高,一心只管升仙。呵,若不能上达天厅仙班,又如何归还启渊?更何况启渊既为神剑,烈火不催,钢精不断,寻常办法根本毁不掉。哪怕前来归墟,我也无十足把握。”

    “我蜀山大可扔了这剑,自管逍遥快活。可剑灵不能无主,若成孤灵,受人界浊气,只会落得更惨的境地。他们既为人界受难,蜀山又岂能弃他们于不顾?何况,剑灵已经入邪,放任在外,只会侵蚀更多无辜。修道者尚难抵御,何况无辜百姓。这剑,还不掉,毁不掉,扔不得,弃不得。”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有力:“历任掌门继位,与剑契约,就知道此后命途。饶是如此,心甘情愿困守山上,前赴后继,无有二言。”

    连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不明就里,出言不逊是我不对。就当我胡说八道,无咎道长别往心里去。”

    谢九板着脸:“你喊我三声九爷,我就不生气了。”

    连城瞪了他一眼:“蜀山是蜀山,你是你。有朝一日拜服蜀山,我自当恭敬礼敬掌门。可你一路诓骗,连累我们险些送死,差点死得不明不白,你叫我十声姥姥,也不顶用。”

    谢九摆了摆手:“我没有骗你。我偷了启渊,就有小师侄们下山来追。东躲XZ的,多亏遇见了阿宁,借她出面,才没在小辈跟前丢脸,落得蜀山叛徒的名号。而后机缘巧合到了青鸾峰,更更巧你们也有所需。我想,如意为天河真人高徒,连城姥姥你出身女娲一族,若能同行,不比我形单影只的独闯容易?我也好生怕寂寞嘛。”

    他看看如意,又望了望柳诺,认真地道:“肺腑之言,实属肺腑之言。”

    如意长叹一声:“我从前隐约提师父提过,却也不知其中隐情如此之深。无咎,此后你要去哪里?”

    “既然归墟有璞济戍守,只得另存他法。我要回去蜀山,向师父坦白认罪。”

    连城道:“如意,我们随你去青鸾峰,好歹你师哥有救了。”

    “等到岸上,就此别过啦,姥姥万千不要想我。蜀山这些事,说出去丢脸,你们听之一笑罢。”

    连城忍不住皱眉:“如若剑灵入魔,会危及百姓,那就不是蜀山自己的事,又何来丢脸一说。你们自诩高门弟子,曾经与神相交,就比旁门高等。怎么其他道门出身的就不配相帮?”

    这也是谢九时常腹诽之事,此刻却不想与她理论,只道:“江湖虽大也小,日后有用我的地方,无咎义不容辞——只一件事,你们若再欺负阿宁,九爷我可生气啦。”

    连城嗤的一笑:“你说蜀山掌门要修心,修得冷心薄情。我瞧你,再有百八十年,也未必能有所成。”忽而一顿,小声问:“阿九,你也要继任么?”

    谢九咧咧嘴凑近些来,冲她挤眉弄眼:“心疼我啦?我这可怜见的,你往后就对我好些嘛。”

    “呸。”

    谢九不以为意:“你放心,我不是那块料。”他耸了耸肩,“就算有一日真要我继任,也只能照办啦。谁叫我只有这一个师父,谁又叫我是蜀山弟子呢。”

    这话说得浩然正气,谢九努力抬了抬脖子,势要端出英雄无畏的架势。连城翻了翻白眼,正要反击,大英雄啪嗒摔在地上,只将连城吓得跳脚。

    “阿九阿九,无咎!”

    如意赶紧上前:“他内伤不轻,怕是强撑御剑。”

    如意将谢九送至船舱后,几人商议启航。亏得连城向李昼学了牵星术,如意又常帮着驾驭机关。几人合作,至少能将船开动。船上已无多淡水粮食,如意算了日程分派下来,每人每日口粮都捉襟见肘,只得能撑一日是一日,待大雨之时多接些雨水。连城提议等到了近海,由如意谢九御剑回到岸上,可比着航船快上几日,如意却惦念“辟邪”为李昼心血,不肯就此遗弃,几人商量后,还是决定驾船回安佑为先。

    谢九内伤不轻,如意就将所存上好的冻肉都留给了他。连城脸有愠色,嘟囔几句也就依从了。行了半日,转入寒夜。是夜难得平静,海天相望,犹如碧玉。

    宁镜敲敲门,听得谢九道:“吃饱了死不了,小如意别再来烦我。”

    “是我。”

    里面的人吃了一惊:“阿宁?快进来。”

    宁镜推开门,就看见谢九裹着狐皮大氅团坐在床上,抖得可怜兮兮。宁镜淡淡道:“既然死不了,便不打扰了。”

    “别——”谢九憨憨地一笑,“阿宁,此刻无人,我正有话与你说。他们没得欺负你罢?”

    宁镜摇摇头。

    谢九松了口气:“这便好。”他看了看身边的启渊,脸色慢慢肃然。“阿宁,你认得蜀山的人?”

    宁镜点点头。

    “……你与师门有过节?”

    宁镜脸色忽而古怪,难得在漠不关心的神色中透出哀伤。谢九忙道:“你不愿说就罢了。”

    “有。”

    谢九一时为难。他低柔的声音,缠着烛光扭扭捏捏的:“如果难以消解,你就打我几拳,消消气。我绝不还手。哎,谢天谢地谢师父,没叫我修那没心没肺的劳什子。”

    宁镜看着他,忽得笑了:“你好好休息,别想有的没的。”

    “阿宁,你再与我笑笑,我就好了。”

    “你再嬉皮笑脸,我就把你小时候偷鸟蛋卡在树上吓得尿裤子的事告诉连城听。”

    谢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

    顾宁侧目而笑:“我告诉过你,世上千般,就这情爱最为虚妄,好多年前我就懂得这个道理。人世多情,也不单单只这一桩。你好好修道,才好早日为你师父分担。”

    她侧目时的睥睨气势一闪而过,舱内烛火为之一暗,继而懒洋洋地收敛了去,又是冷冷清清的神情。“好自养伤,别让你师父难过。”

    谢九长叹一声,摔了大氅,四岔八样地仰面躺下,口中喃喃:“就是你神秘不可测,才更想与你亲近。蜀山教我良多,就没一门法术教我如何忘情不动心。”忽又听得吱呀声,谢九一个挺起裹紧了大氅:“咳咳,阿宁我要水喝。”

    柳诺看下宁镜下到船舱,料想她去看望谢九。才转头,就看见连城站在不远处,柳诺却觉得她有十丈远。连城示意走远,柳诺默默地随着她到船尾上。连城望了望左右四下无人,方才开口:“当年去到云浮渊,见到璞济的人,当真是你?”

    柳诺苦笑:“你也知道我不记得了。”

    连城低头沉思:“你从前有师父师兄,还有道术加身,想来是道门高徒。”

    “我不知道。”

    “你说柳诺是你自取的名字,为何璞济竟会知道?”

    这也正是柳诺苦死不得的。

    连城盯着他瞬也不瞬,柳诺心里生堵,闷闷地也不言语。终是连城开口问:“你有何不得不做的理由,非要冒死夺回启渊?”

    汪洋上的夜幕浓重,星月若隐若现,碎光落在连城脸上,犹如泪痕。柳诺低下头慢慢道:“我听到一个声音,求我夺回剑,若坠入归墟,他们就死了。”将那女声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道:“那时不知怎的,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没了这剑。早先在青鸾峰上,我曾与剑中剑灵对话,他认得我。我想此剑与我渊源颇深,跟着它一定能找到身世源头。”

    连城不由气得跺脚,怒意在面上游走,过了片刻却偃旗息鼓,留得一声叹息:“好啊,你果然还防着我。”

    柳诺低着头:“连城……”

    “柳诺,我们说好的。”

    柳诺终于望向她的眼眸:“连城,此前我们有约,不管此行结果如何,你都要回三溪灵谷。”

    连城仍在赌气:“不用你管。”

    柳诺柔声道:“连城,你提过,你那出类拔萃的族人,也爱出谷行走,后来过世了。自那以后,你师父便有意断了与外界联系,不允你们出谷。你可曾想过,或许是这人世浊气对你们的伤害比你想的更甚?”

    连城一愣,旋即道:“我去哪里我自有主张,好坏都不用他人替我拿主意。你瞒这瞒那,又可曾想过,日后我见了你的尸体,会不会自责?”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无声。终究是连城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我去瞧瞧如意,他一人掌舵,我不甚放心。”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柳诺低头不语。连城狠狠一跺脚,这下走得风卷残云般利索,一晃就瞧不见了。

    甲板上只剩下柳诺一人,心中更加烦闷,忽而听得声响,柳诺匆忙抬头:“连城——”

    深夜里那女子的身影比夜色更浓郁些。她不近不远地站着,更像漂浮的孤魂,了无生气,看着柳诺良久,沙声道:“柳诺,你还与从前一样。”

    柳诺还没来得及细想,那女子道:“焉凰叫醒我们,说你回来了,却不记得从前。果然如此。”

    柳诺声音微颤,按住心中激动:“你是在归墟与我说话的人?”

    女子看着他,慢慢走近。柳诺觉得周身冰寒袭来,空阔的船尾阴郁不开。他被不可名状的逼仄压得无法呼吸,如陷泥沼,自怜悲伤在胸口翻江倒海。

    沧海之中,自己不过片叶而已,微末不值一提,岸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既然难逃一死,又争什么、拼什么,蚍蜉撼树不免可笑。就此淹没,人世依旧烈火烹油,热闹嬉笑,谁又会记得。

    ——日后我见了你的尸体,会不会自责!

    连城的话如晴空霹雳,炸开云层,泼下一声轰隆巨响,震得耳膜与心阵痛。柳诺踉跄后退,几乎跌倒。那女子飘退几步,不敢再靠近:“焉凰恨你入骨,可本非你的错。柳诺,你既已离开蜀山,别再回去了。”

    柳诺得空大口呼吸:“等等!在归墟你求我救你们,我照做了。如今是我有事相求,不需你犯险,只求坦诚相告,我究竟是谁?这百年来我如行尸走肉,如今枯木沉柯大限将至,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唯有这一个心愿,你告诉我吧!”

    巨浪打来,船身猛烈摇晃。女子如鬼魅倏然不见,柳诺挣扎着大喊:“回来!你回来!”

    “柳诺!”却是连城一把抓住他,见柳诺茫然地转身望来,不免一个寒战。

    连城松开手。良久,柳诺松缓了心绪,见连城低头咬唇,用脚刨地,柳诺心里一迷,继而松了口气,轻声道:“刚才有人……剑灵。”

    连城大吃一惊:“启渊剑灵?”

    柳诺心绪很乱:“她说我不该回蜀山……她认得我,我原是蜀山弟子……?”

    连城拉着他颤抖的手:“急什么?那里正躺着一个,可以问问。”

    推门进来的却是柳诺,他依言到了茶水,递到跟前。谢九有些失望,却被柳诺的脸色吓了一跳。“倒没见过你慌张的模样。”

    “无咎道长——”

    谢九摆摆手:“山下我就是谢九,谢九就成。”

    “阿九,我有话问你。”

    谢九等了一会儿,只见柳诺咬唇不语,眨了眨眼,道:“容我先问也成。柳——诺,我该如何称呼你?”

    “柳兄就很好。”

    “这个’兄’也不知叫不叫得,柳爷爷?柳太爷爷?按璞济的年纪,你未必比连城小吧?”

    柳诺莞尔:“略长几岁。”

    谢九大手一挥:“我这人好奇心不算大。世间奇者妙者不可胜数,我一个小小修道弟子,能窥知十之一二就已万幸。我看你体虚孱弱,道术修为也颇异见,自称书生,着实有意思。不过萍水相逢,相交是为意气相投。刨根问底就没甚意思了。”

    “谢兄不拘小节,自有魏晋风流,让我好不羡慕。”

    谢九笑道:“却原来这群人里,我才是小弟弟。哎,要知道在蜀山时我可是师叔辈儿的。”

    柳诺想了想,问:“你入蜀山多久了?”

    “我五岁入门,已经二十七年整。要不是师父当年下山云游,我如今或许是真正的游侠浪子。”

    “哦?你还记得从前的家人么?”

    谢九歪着头想了想,道:“不太记得了。你也知道,山上无所事事,岁月就很长,一日如三秋。”

    “你师父,你师叔们,可有说过百余年前的事?”

    谢九坐起身来:“你对蜀山感兴趣,还是对启渊感兴趣。”

    柳诺松了一口气,反而沉静下心,微微一笑:“都有。”于是便将与启渊剑灵对话的事一一道来。“我的身世,我自己更想刨根问底。”

    谢九一点点转头去看启渊。青色重剑安安静静得搁在床头,纹丝不动。谢九呼吸一紧:“我得速回蜀山。”柳诺拧了拧眉,谢九搭着他的手爬下床榻,示意出门。

    柳诺扶着他出来,海风灌背,谢九裹着大衣几乎站不稳。

    “他们在剑里,可以听到外界的声音?”

    “似乎不会,师父他一直不愿我深入其中,我对启渊也知之不多。我知道剑灵被缚剑中,不应当出来,若有剑灵离剑……就是束缚他们的神结出了问题。”

    柳诺想了想:“我想跟你去蜀山。”

    谢九咧嘴一笑:“我知道。蜀山上故事千千百,够你写足十本八本书。”

    柳诺打趣道:“阿九与宁镜金风玉露一相逢,势必要大书特书的。”

    谢九不免偃旗息鼓,长吁短叹起来:“哎说来我的情谊海天可鉴,她还是如冰山一样的。究竟是我不够风流,还是她不喜欢男人?柳兄,柳大哥,柳爷爷你说……”

    柳诺连忙道:“金诚所致金石为开,你再接再厉。”

    谢九长叹一声:“你说她心中究竟有没有我?若说没有,这样有去无回的她都随我来了;可若说有我,她冷冰冰得不肯与我多说一句话。哎,要是连城那样的性儿多好,直来直去,有一说一。你又是如何拿下那鬼丫头的?”

    柳诺顿时慌乱,又甚觉好笑,怎么说到宁镜,真就坦诚相待推心置腹了?他倒情愿对着心怀鬼胎的谢九,好歹不会牵扯乱七八糟,只好转了话头:“阿九,你偷剑下山,如此大摇大摆回去,不会受罚?”

    谢九眯着眼了无生趣似:“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伸来脖子,让太师伯劈两剑。”

    “你即是是掌门亲传,又有七寸不烂之舌,必能逢凶化吉。”

    “你忘啦?修心修心,冷血无情。”话虽如此,谢九忍不住乐出声,“我师父是六亲不认的好汉,待太师伯罚了我,自会罚他替我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