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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古道】

    蜀山地界又与江南大不相同。山峦重叠处云低可触,平坦广袤处沃野千里。自青鸾峰始,连城带柳诺御剑至此,约莫两三日。她的御剑术是央着如意学的。虽说她修为不差,身法底子上好,如意也不吝教学,可到底只得一日功夫,连城学得马马虎虎,御剑而行时,柳诺总不自觉冷汗涔涔,屏息不敢乱动。

    而一行艰险所得璞济枝,终不算徒劳。眼见如意施法重塑了简白肉身,小夭欣喜之余,柳诺亦不自觉对身生往事浮想联翩——真如璞济说,好多年前去往云浮渊的是自己?当真还有至亲在世?所谓师门,果真是蜀山么?

    南下大理时早已希望渺茫,不存他想。哪知道机缘巧合,遇得故知剑灵,旧识神息,身世几乎近在眼前,都因南疆捉弄人的俏皮丫头起,如此说来,连城可算得上自己的——

    “我算不算你的恩人?”连城从窗口探进来脑袋,狡黠一笑。

    柳诺一个机灵,侧过脸去:“你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连城嘻嘻一笑,冲窗口外若隐若现的山线努努嘴:“我打听到啦,蜀山有一条后山古道,因为山壁陡峭难行,一向没什么人。长久无人进出,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几人在安佑分别,柳诺原要跟着谢九走,又想到有始有终,也不至于急在一时,便先与连城跟着如意回了青鸾峰。之后赶到蜀山,然而得知近日蜀山山门紧闭。柳诺二人上山,被严禁入内的碑牌拦住去路,虽无弟子看守,却有强劲的结界阻挡,谢九更不曾在山脚相候。连着两日,都是如此。

    虽说蜀山向来山门严苛,少与山下往来,这次却连熟悉的菜农商贩都被拒之门外,实属意外。两人借住的人家,正是长久与蜀山买卖新鲜果蔬的菜农王大娘。

    “后山?”

    “王大娘说的,她过世的娘年轻时曾上后山采药,还遇到过大蟒蛇妖,被路过的蜀山弟子救了。那山路崎岖,及其难走,虽有奇花异草,到底人命更贵。久而久之,就无人惦记了。”

    柳诺唔了一声:“如此难行……”

    “我们去不去呢?”

    他浅浅而笑:“想来也难不住连城女侠。”

    “便是这个道理。”连城哈哈一笑,转身跑开,在小院里接着与王大娘有说有笑。盛夏的日头沾着湿漉漉的娇憨,落在身上,像宣纸上的散墨,飞扬活泼,又淋漓爽快,不至于疏散,不至于紧密,是恰到好处的亲昵。蜀地的小院还飘着酸辣辣的香气,被院中忙碌的人影抖落一地,好似珠玉落玉盘。

    柳诺觉得呼吸也渐渐顺了。这几日他胸口绞痛得更加频繁,须得静坐好久方能转圜,吓得连城也脸色惨白,“行将就木”几个字就映在她眼眸中,反叫柳诺哭笑不得。

    王大娘古道热肠,收留这对“落难兄妹”,她自己也曾有一个病怏怏的兄长,年轻时少不得操劳,后来兄长病逝,她亦已年长,方才匆忙嫁人。老来得子,哪知道是个比过世的兄长更不省心的,好吃懒做,混不着家。连城手脚利索,才一会儿已将几日的柴火劈了,麻利地堆放一处,王大娘越发觉得她可爱可怜,衬着自家崽子不省心。

    傍晚时王大娘在小院里生火做饭,连城便在侧房中跟柳诺商议明日上山事宜。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口有吵闹声。两人安静下来听了一会儿,大概是王家的儿子回来了,问王大娘要这要那,王大娘不予,两人争执起来,后来听得咣当一声,似乎砸了瓦罐。连城知道王大娘除了务农,还种些草药换线,一小罐得之不易。听到这声,猛地起身就冲,被柳诺一把拉住。

    “他动手打人——”

    柳诺摇头示意她安分些。不一会儿就听得男子骂骂咧咧踹门离开的声音,王大娘在身后喊:“别回来,再别回来!”

    连城愤愤不平,柳诺叹了一声:“这是家事,你不要参合,只会越搅越浑。”

    “他说赌,是什么意思?”

    柳诺一时语塞,思忖着如何同连城解释,思来想去道:“拿小钱换大钱的骗人把戏,总能叫些想要不劳而获的趋之若鹜。”

    连城气得跳脚,撸起袖子:“我就去抓他回来!”

    “你别生事,不如看看有没有跌打伤药。”

    连城道:“你管这叫生事?袖手旁观反倒是对的了?”

    柳诺柔声道:“你抓了他这一次,待我们离开,他一样会去赌,一样会回家闹。如今他怕你,但难保日后不将积怨发泄在他母亲身上。世上有恩情,就有仇怨,而恩情仇怨也非泾渭分明。我又何尝不希望若人人如你光明磊落呢。连城,我想王大娘也不希望家丑外扬,闹得人尽皆知。你留她些颜面吧。”

    “就当作不知道?”

    她皱着眉头咬唇。“哎,书里人仗剑江湖,有不平事就有掌中剑。”

    “世间不是非黑即白,能够一剑痛快的才是少数。”

    连城蹙着秀眉嘟囔:“可我连一个妇人也帮不了,怎么算得女娲传人呢?”

    柳诺心头一颤,微不可闻的怜爱被蜻蜓点水,如细腻的水纹一圈一圈,从胸口荡漾开去:“我们走前多帮她些农活。”

    第二日,两人辞别王大娘,找到蜀山后山道。此地怪石嶙峋,云雾缭绕,山道入口及其隐秘,难怪没有人迹。比之青鸾峰翠绿连荫,这里气氛肃穆,有不怒自威的压迫气势。连城一身法术施展不出,反倒是柳诺,从前漂泊时曾攀山采药,有许些登山的经验。

    两人手脚并用,在石壁间艰难前行。大半日后,已经看不到山下村镇,全被山雾笼罩,人在雾中一会儿就没了方向。山路崎岖,两边都是拳曲拥肿的阴森老树,盘坳反覆。连城心中一动,道:“这不是普通的山雾,怕是蜀山的结界。”

    两人愈发小心,一前一后紧挨着前行。不一刻寒气随着山雾侵入四肢,连城只觉得如在冰窖,嘶嘶声不绝:“该死的臭道士……”

    她骂骂咧咧的声音都被冻得发颤,柳诺听得分明,停下来问:“你冷么?”

    连城哆嗦着看柳诺疑惑的表情,也跟着疑惑起来:“你不冷?”

    雾气的确烦人,可柳诺并无它觉。连城嘶了一声,搓了搓手,忍不住小声嘟囔。

    柳诺将手伸入雾中,仍不觉不出寒意,忽而想起在三溪灵谷时,连城曾说过自己为阳极内功心法,与她的阴极修为相悖,不由思忖起:这是蜀山所布的结界,或许对连城有害。他转身道:“连城,你多小心。”

    身后只见迷雾。柳诺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心下一空,喊道:“连城!”

    周遭只有虚无缥缈的白雾,萦绕身边,胼手胼足似笑非笑。柳诺施展肃目令,不想蜀山的雾气看似轻柔,可远比枯木林的霸道。他没由来得生出怯意,孤身一人走在雾墙中,一步一个小心。

    “连城——连城——”他听得自己的声音由雾晕染开,也绵绵无力。

    回应他的只有回声。柳诺越发心沉,手脚簌簌发冷,继而空无一物。他挥动手臂,却看不到没入雾气里的手掌,茫然间,又回到从前孑然一身,周遭四季交替,风物流传,推搡着他踽踽独行。惶恐无助顿时铺天盖地涌来。

    雾里有个单薄的身影。柳诺疾步上前,突然认出她的轮廓猛地站住——她?!柳诺浑身发抖,铁锁穿骨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他踉跄退步,悲伤席卷胸腔。已有数十年不曾想起过这故人,缘何今时今日,她又突然出现?

    忽见一簇蓝光冰冰凉凉地掉在白雾里,倏地一闪而过,一会儿又扑闪出现,起起伏伏,乍隐乍现。柳诺看着那团流萤,心生迷离,待流萤扑在面前,才发觉是一只晶莹剔透的水蓝色冰蝶。

    冰蝶在他肩上绕了两圈,白雾里连城的脸探出来,红艳艳的如雪山云顶杜鹃,摇曳生姿。她这才缓过一口气,捧着脸笑:“柳大先生,着实让我好找。”

    柳诺看着她靠近,吐出一口气,如大梦初醒。“你在我身上种了迷踪蝶,我哪里也去不了。”他靠近了一步。雾气知趣地散开了些,柳诺才发现,两人还在原地打转。

    连城拧着眉头:“这雾气不简单,还能扰人心智。柳诺,你不要离开我半步。”

    柳诺轻轻点头:“好。”又往连城处迈了一小步,“你有什么法子?”

    连城嘻嘻笑道:“他有法术,我难道没有利器?”她将阂危握在手中,挽了几个剑花,横扫一眼,目光炯炯与飞扬凌烈的剑影相得益彰。柳诺不免想起阖危的旧主,在她持剑而立,是不是也与连城一样嚣张霸道。

    在他浮想联翩时,连城已一跃而起,凌空幻出剑光如春城飞花。“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山雾流连成锦帛长绸,与她的猎猎红裙一起纵横起伏,大开大合。山石传来嶙峋的风声潇潇,围绕两侧,如鼓乐伴奏,由她纵歌起舞。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㠯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风兮御阴阳。”

    剑鸣呼啸,应和着连城悠长的歌声,破开层叠的山雾,勾连起余晖的金黄灿烂。四周清朗,显现出原本的景象。脚下山石嶙峋自不必说,抬头远望,可以看到蜀山顶的高屋建瓴,正被夕阳涂抹浓墨重彩的颜料,似火烧连营,云海里翻腾着,又如稻谷麦田,一望无际。

    柳诺不由得迷离,还有稀薄的山雾依恋不肯远去,依偎在脚边,连城踏着薄雾走近,缓缓收起阖危,令他不自觉想起梦里的那个影像。

    “柳诺,你说是蜀山厉害,还是我女娲族人?”

    柳诺拱手作揖:“连城女侠风姿绰约,当世无俦。”

    连城哈哈大笑:“可惜了没叫谢九看到。”

    柳诺抿嘴笑:“来日方长。”

    “可见蜀山道术也无甚了不得嘛。”她秀眉轻扬,转念想到柳诺兴许就是蜀山之徒,顿时住了声,环顾四周,猛地伸手一指:“那是什么?”

    柳诺收了收神。山路到这里有一处延展的空地,紧紧挨着石壁。空地上竖着石碑,依稀刻着些字。

    眼前竟是一座墓碑。柳诺微微一惊,在这无人烟气的荒凉古道,平地生出一座孤坟,任谁都不免后脊微微发凉。连城下意识往柳诺一靠,小声问:“这是坟墓?我族中没有什么入土为安,不过礼记里里写汉人丧嫁繁琐,是为人间敬鬼神的缘故。”

    柳诺走近几步细看。墓碑上只有几个字:雍容之墓。刻字上方,还嵌了半枚玉玦。看石碑的风吹痕迹,估摸已有数十年。

    连城围着墓碑转了一圈,不见有其他的标记。“谁会埋在蜀山后道上呢?会不会是蜀山弟子?”

    柳诺摇摇头,对着墓碑作了一揖:“我二人登山,本无意冒犯。若有叨扰,还望谅解。”连城学着他模样拜了两拜,拉着柳诺道:“天色也晚了,不如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再走。”

    柳诺也觉得夜里登山危险,当下应允。两人在空地生火。柳诺的三昧真火已经娴熟,连城连夸“名师出高徒,孺子可教也”。包中的干粮是王大娘准备的,连城取来与柳诺分食,两人边吃边聊起近日见闻,说到如意的单纯率真,谢九不拘小节下的深沉心思,宁镜总是一派心不在焉的惫懒无聊,又提及东海之极的孤独身影,不免唏嘘。

    连城的想入非非如余晖蓬勃,怎么也收不住,抱膝坐着时,不断猜测墓中人的身份,编排出好多故事来,从行侠仗义的女侠到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从才子佳人到幽怨弃妇,柳诺起先只漫不经心地听着,渐渐偷笑起来。想到她在三溪灵谷时捧着书咬字,大约总幻想自己红衣快马青山绿水踏莎行,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已演练了不知多少遍。

    “你在雾里看到了什么?”

    柳诺回过神,连城正盯着他看。柳诺吸了口气:“也没什么……”

    连城板起面孔,一边捣腾着火堆:“柳诺,我们说好的,不可以再骗我瞒我了。”

    火声霹雳吧啦。柳诺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那时候找不到你,有些许害怕。不知怎的,就看到……以前的妻子。”

    连城顿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柳诺过了一会儿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曾经很好,后来她发现我与常人不同,连同村里其他人把我赶了出来。要说人心难测,确是如此。”

    天色已暗,明月初上山峦。山中空气稀薄,不一会儿,连柳诺都觉出寒意。

    “她……后来如何了?”

    柳诺微微闭上眼:“不知道,离开了就没有回去过。近百年了,大概灰也不剩了。”

    连城心里一颤,想起柳诺的外温内冷,心思深沉,忽而有些明白了。见他似在闭目养神,低声喃喃道:“也不是人人如此的。”

    柳诺睁开眼:“我知道。”

    他望着连城,笑意爬上眉梢,融在火光中,腾生出暖意。连城脸上一红,赶紧低头接着捣鼓木堆,小声问:“除了她,你可还有别的妻子?”

    柳诺摇头,低低地一笑:“哪里还敢。”

    连城唔了一声,片刻又问:“那可还有过别的心仪女子?“

    柳诺没有说话,连城抬头去看,见他正认真回想,没有来一恼:“你可仔细想想。”

    柳诺吃地笑了,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就算没有吧”。

    连城看着他表情古怪。柳诺转过眼神望向前方,目光投在云雾中,不知落在何处。良久,才曼声说道:“从前咬牙切齿地恨极了,总觉得这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后来就乏了,慢慢的,却连她的样子也记不起来,连梦里也不曾见过一回。若说这世上,最强硬彪悍的,真正莫过于时间,将死的人怕他,不死的更怕极了,怕得入骨。”

    “也许是吧。”连城托腮想了想,忽然站起来,走到柳诺跟前,柳诺抬头看着她不明所以。连城用脚画了一个大圈,将自己圈在其中。随后对柳诺笑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她说,每人每物,都有尽头,便如一个圈,连上了也即到了终点;可万事万物,也没有尽头,譬如这圈,你看得出哪里是头、哪里是终吗?”

    她弯下身,抱膝蹲在柳诺跟前,与他眼对眼,鼻对鼻,因而双眸的光彩无比分明而鲜亮地投在柳诺的眼里。柳诺在她眸中看到自己些许慌张的脸,看到自己的目光,终于落在明处。

    “师父说,无论何时都是起点,往前走便是了,走得越远,这圈便越大。”

    柳诺轻轻点了点头:“好。”

    连城的笑靥荡漾,就这样蹲着。忽而直起背,深吸一口气,慢慢问道:“柳诺,以后,你会不会忘记我?”

    柳诺微微一愣,又含笑道:“日后我若健忘,就将自己倒吊起来,那样就想起来了。”

    连城脸上一红,却欢喜地坐在地上:“你就只记得我的糟糕。”

    翌日晨曦微亮,柳诺与连城就起身接着前行。走出几步回头去看,那来处已隐没在山雾中,而往前看,山峰葱茏,清晰可见。料想蜀山的结界就挡住了入山时的一段路。又半日,山路渐渐平缓,山峦间白墙金瓦的建筑愈发清晰可见。原先在山脚处只见得零星,越往上,才发现原来高阁广楼连群,气势恢弘,就中有金光相连,想来是蜀山的阵法。

    两人一路而上,等远远看到人影,已近傍晚。连城第一次见到名门大派,连山上松柏都比寻常的高大好许,远望着巍峨的建筑群不自觉心生敬意。

    从后山山道而上,是在弟子用膳食堂。两人隐身在外围的树林中,不一会儿就见弟子们鱼贯而出,大约是做晚课去了,寝居所渐渐安静下来。两人找准时机,遛入建筑群里。

    因蜀山莫名的闭关,让柳诺不得不警觉,不敢轻易露面。

    “不知道原来蜀山派这么大。这如何找到谢九?”

    柳诺道:“既然来了,走一步是一步吧。道门建筑,多半依八卦相,总有迹可循。我们避开人群,往里处去。”

    连城点点头,忽而低笑:“你去南疆时,也是想着走一步算一步么?”

    柳诺叹了口气:“可不就是误打误撞的。”

    “无巧不成书。”

    柳诺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两人兜兜转转,然而蜀山实在太大,一时半刻不知身在何处。转瞬月升星现,山上的寒意又阵阵袭来。两人正走时,猛地见前方有灯火飘近。

    “是巡夜的弟子。”柳诺拉着连城往后退,一不小心踩到石子。微弱的声音却没有逃过来人的耳朵,就听得有人道:“那边有人。”

    两人连连后退,转入一块石碑后。

    忽而一声猫叫,清晰可闻。巡夜的弟子听得明白,道:“小紫儿回来了?这几日不知跑去了哪里。”

    果真见一只黑猫窜出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又躲进夜里。弟子因而没有再往前,掉头去了别处。

    连城与柳诺堪堪躲过,在石碑后松了口气。连城才回头,猛地见不远处一只黑猫蹲坐着,一双眼睛蓝得发紫,在夜色里宝石般若隐若现。

    她吓了一跳,旋即低声叫道:“猫,是猫!”伸手要去摸她。黑猫后跳了一步,又坐下来盯着两人瞬也不瞬。

    柳诺见她神色不免打趣:“倒像是没见过猫的。”

    “从前在石河村见过,喜欢得不得了。师父就送了我一只,与我好生亲近。可惜……”连城揉了揉鼻子,又道:“往后再见别的猫,都觉得不如桃花。”

    “桃花?”

    连城听出笑意,撇过脸来挑起秀眉:“我自然不如柳先生才学风流。”

    柳诺挽着嘴角忙道:“从来大道至简,天然朴质方是上乘。听名字就知道是只粉扑扑可爱的猫。”

    他才说着,黑猫转身跑开去,一晃又停下,回头看着两人。柳诺与连城对视,虽有狐疑,还是跟了上去。一路七弯八拐,都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巡夜的弟子,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到了一处僻静幽深的竹林,月色照竹影轻雾,拢着一座肃穆高阁,借斑驳的月光可见“藏书阁”几字,苍劲有力。

    黑猫不知蹿去哪里,已没入夜雾中。连城拉了拉柳诺衣袖,低声道:“这蜀山的猫,都要修成仙了。”一顿,又仍不住挑了挑眉:“可见这些臭道士天资平平,还不如猫。”

    “里面有光。”柳诺慢慢靠近去。两人在门口屏息而立,仔细听了听,没有听得人声。阁门却留了缝隙,透出的些许光亮清凌凌的,与山上寒气一脉相承。

    连城环顾四周,与柳诺对视两眼。两人轻手轻脚推开门,跨步进去。外间只觉得书阁高耸,进入里面才知另有天地,远比外面看着恢弘。眼前数十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洋洋洒洒排开去,一时望不到尽头,浩瀚书海,莫过如此。书架边上生出烛台,幽幽地燃着,上册标记了类别,连城轻步微挪,可以看见“妖记”“魔录”“山史”等等,也有“内修”“外功”等名目。

    书册繁多令两人目不暇接。连城吐了吐舌头:“原以为三溪灵谷已是藏书大户,哪知道山外有山。”

    两人轻悄悄地走向深处,直到最内侧,看见左手边书架上有“剑札”标记。柳诺心里一动,便要去看,忽听连城“呀”了一声,道:“这些是历代掌门么?”

    柳诺顺着她指的看,内壁白墙上,一字排开去绢帛人像。烛火只能照到中间几幅,连城凑进去,可以看到“蜀山第廿一任掌门”,往左往右是“廿二”“二十”,上面的人物各自高冠长袍,颇有威严。

    连城从书架上拿下一根蜡烛,接着火光一路看去,一直到最左则,看到“蜀山第三十三任掌门长熙”,画像上的人箭袖素袍,风华自袖口而出笼盖全身,几乎要夺出画面。连城轻吸了口气,喃喃道:“生得这样磊落倜傥,可惜了的……”

    往里还有一副,两人举这烛火去看,忽而一声猫叫。两人同时回头,不远处站着一人,长袍半披,一手执灯,一手护光,面色清冷地看着连城,而后落在柳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