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剑灵】
惟昭到永济殿门外时，除了几个守卫弟子，谢九与如意正好出来。谢九本就要前往掌门处，查看惟昭情况，见他神色无异，些许放宽了心，转瞬又皱起眉头：“师父，何必这么赶。那里自有太祖师伯和太师叔主持。”
惟昭看他一眼，谢九闭了嘴。如意向他行礼，惟昭点了点头，径自进去了。
“柳大哥。”如意笑着向柳诺问好，又立刻改口，“惟岳道长。”
柳诺含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喊我柳大哥，听着习惯。你师父回来了。”
如意道：“师父与太巽道长在一处。听闻蜀山有难，就来了。无咎道长此前帮我良多，我也想略尽薄力，便跟着一起来。”
“阿九、阿九便是了。哎，我若还是‘无咎’，少不得好多规矩，麻烦死了。”
柳诺笑笑，道：“你们愿意相助，再好不过。”
如意道：“同为同道，理当如此。”
三人随后入内，听见惟昭清澈的声音：“惟昭代蜀山谢过几位。”他掀起前襟，跪地叩首。在座几位倏然起身。
惟昭站起身，离邕道：“既商定了，就等明日同心协力。”
柳诺隐约觉得惟昭似乎轻松了不少，紧绷的心弦些许松动，弹落的松灰带着指尖的温度，悠悠洒洒地飘散，落一地余温。
到酉时，一切准备妥当。阵在永济殿前台坐北朝南的练武广场，阵眼主天，位西北，东南、西南与东北各有人坐阵。外列安排弟子护阵，一辅助传功，二疏导戾气。再外圈各列子弟，是为防止剑灵出逃，离开蜀山。山门各处结界亦有弟子守卫。蜀山七十六人，无有空闲。
柳诺尚不知如何面对众弟子，与连城在房中吃了一点。连城见他面色凝重，也就不多打扰，难得安安静静不多话语。
“我心中着实为难，不知如何化解。”
连城停下筷子。
柳诺揉着眉心：“我既打定主意要帮惟昭，然而想到剑灵，心中还是……他们相助蜀山斩妖除魔，大恩于人间，却要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连城叹了口气：“阿九说历任掌门都不愿伤害剑灵，也是这个缘故吧。如此想来，你师哥下这个决定，心中绝不好受。”
“如若……”柳诺顿了顿。
连城歪着头，轻声道：“你要留在蜀山？”
柳诺道：“如果我是掌门……”
连城抿了抿嘴，“唔”了一声。
世间安得两全法，柳诺涩涩地想。高山绿水，双骑白鹿遍访名山，似乎还是昨日梦想里的画卷。忽然有个念头刺入心口：如果不是执意要找回身世——柳诺吸了口气。
——可若非如此，死得不明不白难道心甘？这个念头也只一闪而过。人世向来两难全，也不是今日才明白的道理。人心欲望总在不断叠加，还是堪不透啊。柳诺默默地想。
连城却捡起别的话头：“你的病如何了？”
“等明日后，由长纥道长替我看看。我亦不想在这个时节图生事端。”
“这也好，”连城笑了笑，“我喜欢他，看着亲切和蔼。总之不必惦记我家的东西了。”
柳诺莞尔：“我本意是借，有借有还的。”
“未必都还得了。不过有这个心意也足了。”
譬如剑灵的恩义。柳诺长叹一口气。
翌日，蜀山肃静。空气里的焦灼连树叶都能感知，在此刻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主阵有四人各坐四方，以修为法力架起天罩，启渊竖立在阵心，源源不断的修为进过西北位的阵眼如利剑劈向阵心的古剑，如同天降罪惩。
离邕带着谢九和如意在外列，以及清字辈出众的弟子一同，在天罩之外施法架起阵罩。如意与淸徽在青鸾峰下打过照面，此刻再见，淸徽点头示意，往昔过节在相顾时一笑泯之。
以柳诺如今的身体未必能帮上什么忙，惟昭也不愿他犯险。柳诺只在远处观望。连城安慰他：“你都说青鸾峰的天河真人是极厉害的，还有几个老道士，未必会出什么错。”
柳诺的忧心忡忡不仅在阵眼的惟昭，还有不知所踪的巫蘅。昨日不曾见到她，今日此刻也未见她现身。
运阵起，就见山风乍起，如万剑齐发般直冲云霄，天幕似将围列的人堵在外面，全看不见阵中人。柳诺被远处阵势所慑，屏住呼吸，不及他想。
有什么穿透锁骨，金属与骨骼摩擦出凄厉的痛楚，倏然间抽走全身力气。柳诺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那瞬间，五脏六腑扭结在一处，连哀泣都喘不出声响。堵住记忆的高墙轰然坍塌，无数画面倒在身上，却一个也看不清。
——“柳诺！”
那震耳欲聋的怒吼他从未听过，与翻涌的画面一起扑来，如巨浪将他掀翻。
连城惊慌着搀住他：“你怎么……”
我怎么？缘何那种抽离血肉般撕心裂肺的疼痛会在这时出现，好似剑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柳诺在巨大的痛感里恍惚起来，看着那具名叫“柳诺”的身体被一点点抽取生气。
剑中世界山崩地裂。
起先三灵还茫然，在这里不记年岁的黑暗里，什么都变得虚无，怕是这震动也是梦里的——直到全身撕裂，有股寒气汹涌激烈，要从胸口、手臂、肩头，全身各种撕咬着涌出，这痛觉太过分明，才叫三灵从恍惚中清醒，这是外界有人做法，不是梦，也非幻想。
“是、是要出去？”剑气辛吾怆然喃喃，不敢相信。
剑力寮皋痛得失声大喊：“停下……痛死了……”
焉凰咬紧牙关，撕心裂肺的痛觉叫他神志逐渐清明：不是有人解开望舒神结，而是——
“有人要毁剑——辛吾、寮皋，别叫寒气侵入！”
而爆裂的寒气从四面八方用来，如蛇吐长信，嘶嘶作响。几人在剑中灵气几乎消磨殆尽，此刻要重聚灵力，恍如隔世遥远，竟不记得一时如何运力
辛吾怆然闭目：“我们误信惟岳这么多年，他、他们还是要我们死。”
剑中百年暗无天日，只有神结锁链似有若无的冷光能偶尔照出惨白。寒气盈满剑身，将这惨白遍布四周，焉凰看见辛吾几乎透明的身躯颓然低着头，了无生机。
焉凰沉声道：“如今奋力一试，先解开这锁链再说。”
寮皋大笑：“好、好，等我们出去，杀他片甲不留！”他越笑越惨声，声音回荡在这虚无的空间里，有天雷之势，“焉凰你总要我们正气端神，心绪不动。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生气？放开手脚，老子就是魔又如何！”
焉凰喝道：“寮皋——”
寮皋听不见他的声音，只顾狂声大叫，戾气喷涌席卷，锁链争鸣，像魑魅魍魉狞笑相迎。
古剑轰鸣，如远古涌来的悲鸣。苍云随之怆然，以奔腾之势，裹挟着峰崖呼啸相泣。蜀山金瓦黯然无光。阵中人都被这悲怆感染，几欲起身相随而去。
紫宸、太巽和天河三人同时觉察出巨力相抗，直冲心腹。惟昭自知关键时刻不得有失，逼出全身修为与之相抗。阵中运走的法力凝结成珠，重回阵位，翁翁动摇的坐阵渐渐归复稳定。
“惟岳——你仍骗我们！”
半空乍现的剑灵想要冲开阵罩，离邕等早听柳诺提醒已有防备。淸徽与如意反应极快，当即运法抵御来袭。
“那就是巫蘅？”连城远远地看到一道闪电刺下，低头见身边的柳诺透明得像轻纱，慌道：“你究竟怎么了？”柳诺周身流动的气息让她不自觉退后了几步，连城吓了一跳，一时没了主意。
辛吾抬起头来，凄然看向焉凰：“你要除他么？”
“不要说话、巫蘅已经脱离，必在外面助我们。”
辛吾笑起来：“他要杀人了，焉凰，我们杀出去！”
焉凰转头，见他双目猩红，心觉不好。周遭冰寒越来越烈，寒气灼烧肌肤侵入百骸，摧心裂肺。焉凰神志恍惚，寮皋的狂喊渐渐远去，继而只看到他癫狂的影子，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小皋与阿辛相信的是自己，而他选择相信惟岳。
“那碗茶。”他茫然地想到临行前巫衡煮茶未成，还在九天温着。
胸口有股山崩地裂之势。柳诺紧闭双眼，身在混沌之中，周遭逼仄的气焰灼烧着全身。
死？他在恍惚间又想到这个。没有记忆时，他咬牙笃誓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而如今既有了姓名、既有了归属，更不能随随便便地死了。那点热气自腹腔蒸腾而上，一如广场上如龙腾空的呼啸剑气。
惟岳一笑：“你从前也这么说，天无绝人之路。”
是。天无绝人之路。
柳诺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愤怒的游魂，拼命挣扎抓取所能看到的肉体。而那肉体似乎亦有感应，伸手拉住他。生的温度随指尖传入，伴着生的喜悦与福祉。
焉凰忽觉的手腕一空，低头去看，是左手的锁链松了一节，而后又是一节。猛然间寮皋的大喝震碎耳膜，焉凰下意识以神息运体，维护周身，抬眼看到寮皋已将全身剑意运于手掌。
焉凰忍着锥心之痛向他挣去：“小皋！”
他已放弃护体，任由剑意穿心，以身化形，披向最近的辛吾，神结锁链铮然绷紧，顿时戾气有如飞沙走滚石，扑向焉凰。
“小皋——”
寮皋生生挣断手脚，飞血喷涌之间劈开辛吾的锁链，旋即化成一团血色的浓烟，包裹住辛吾。与此同时，焉凰双手的锁链倏然消失，他未来得及开口，当即指化剑气一把将辛吾从浓烟中拽出。
佞气。
这个念头令他眼前一黑，如坠深渊。剑中百年，他们彼此相携，以免入佞，到头来仍是这样的结果。寮皋狰狞的脸从浓烟中探出，他四肢已断，啪嗒摔在地上，死死盯着焉凰：“他们欺人太甚，你一个都不要留，都杀了！”
寒气已铺满剑体，剑体内寒光凛冽。飞溅的血盛开在这冰清世界里，极尽惨烈的盛大。焉凰脚上的锁链也无声无息地断裂开，似乎从未存在，又仿佛有摧枯拉朽之势，巨石轰然坍塌。
柳诺睁开眼来，是连城焦急的面孔。见他满头冷汗，伸手替他擦去。
他想要问阵势如何，未来得及开口，一阵地动山摇。两人未站稳，摔在地上。如意远远看见，飞身过来。
当浓雾飞灰褪去，露出蜀山正殿金顶，在日光下妁妁其华。
宏伟金顶下的阵场由青石铺就。焉凰认得自己铺的那几片，他常站在之上教一个又一个少年习剑。
少年已长成，只是被他遗忘了模样。当他抬头仰望自己时，焉凰有一时的错觉，似乎是从前那个腼腆的孩子仰面崇拜地望着自己。时光竟未曾改变，也或许蜀山在漫长的日夜更替里，早已停驻了时间，也消磨掉了记忆。
场中森然的古剑纹丝不动，剑身四周游走一股强悍的剑气有力拔山河之势。焉凰沙声道：“我必杀惟昭，为你报仇。”
剑气吚呜着不肯退散。焉凰慢慢道：“报仇，然后我们回九天。”
剑气最终散去无踪。焉凰心中轰然一声巨响，终于看清下方的人。少年早已长成。
那悬浮空中的人影凛然霸道，煌煌如日，通身剑意，如泻银河，明目注视下众人皆禁声不敢言语。他俯视蜀山众人，慢慢地道：“惟岳。”
惟昭面色惨白。还是功亏一篑，他瞥见紫宸、太巽和天河真人，皆是力竭虚脱的模样，耗尽心力也不过除去一个剑灵。如今焉凰等脱身，若要再战，后果实未知。
那便战吧。他静静地想，举手一挥，启渊飞天而起，跃入他手中。惟昭一手持剑，一手负辈，仰面站立，应了一声：“焉凰。”
阵罩已随破阵消散。巫蘅穿过众人，飞至焉凰身边。她伸手去碰，手掌穿过焉凰的身体，才叫三人同时想起，肉体已在被惟岳以诡计施展望舒神结时失去，只留下灵体。
巫蘅惨笑：“你看，太阳。”
辛吾凄声道：“可以小皋看不到了。”
“你杀了寮皋，赔命罢。”焉凰眼中再无他人，目光如箭，穿透云层。饶是如此对视，已有巨大的压力逼着惟昭几乎要屈膝跪下，被离邕一把搀住。两人并肩而立。离邕亦摆开架势：“焉凰，杀你兄弟是我的主意。要战便战吧。”
焉凰冷笑道：“你们几个已气力耗尽。我不杀废物，滚。”
离邕仰面大笑：“气力耗尽了，没精力滚。”
“小皋一命，惟昭一命。其余人若要拦着，就一起死吧。”
他声音里竟似疲惫，直冲而下，欺近身前时，惟昭甚至觉出无端的悲伤。他不甚明白焉凰为何悲伤，在势如山倾的剑气下，内伤再憋不住，一口鲜血“哇”的喷在地上。
焉凰身形一滞。便在此时，柳诺跃至场中：“当年困你的人是我，追根究底，当由我抵债。”
惟昭看他一眼，谢九闭了嘴。如意向他行礼，惟昭点了点头，径自进去了。
“柳大哥。”如意笑着向柳诺问好，又立刻改口，“惟岳道长。”
柳诺含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喊我柳大哥，听着习惯。你师父回来了。”
如意道：“师父与太巽道长在一处。听闻蜀山有难，就来了。无咎道长此前帮我良多，我也想略尽薄力，便跟着一起来。”
“阿九、阿九便是了。哎，我若还是‘无咎’，少不得好多规矩，麻烦死了。”
柳诺笑笑，道：“你们愿意相助，再好不过。”
如意道：“同为同道，理当如此。”
三人随后入内，听见惟昭清澈的声音：“惟昭代蜀山谢过几位。”他掀起前襟，跪地叩首。在座几位倏然起身。
惟昭站起身，离邕道：“既商定了，就等明日同心协力。”
柳诺隐约觉得惟昭似乎轻松了不少，紧绷的心弦些许松动，弹落的松灰带着指尖的温度，悠悠洒洒地飘散，落一地余温。
到酉时，一切准备妥当。阵在永济殿前台坐北朝南的练武广场，阵眼主天，位西北，东南、西南与东北各有人坐阵。外列安排弟子护阵，一辅助传功，二疏导戾气。再外圈各列子弟，是为防止剑灵出逃，离开蜀山。山门各处结界亦有弟子守卫。蜀山七十六人，无有空闲。
柳诺尚不知如何面对众弟子，与连城在房中吃了一点。连城见他面色凝重，也就不多打扰，难得安安静静不多话语。
“我心中着实为难，不知如何化解。”
连城停下筷子。
柳诺揉着眉心：“我既打定主意要帮惟昭，然而想到剑灵，心中还是……他们相助蜀山斩妖除魔，大恩于人间，却要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连城叹了口气：“阿九说历任掌门都不愿伤害剑灵，也是这个缘故吧。如此想来，你师哥下这个决定，心中绝不好受。”
“如若……”柳诺顿了顿。
连城歪着头，轻声道：“你要留在蜀山？”
柳诺道：“如果我是掌门……”
连城抿了抿嘴，“唔”了一声。
世间安得两全法，柳诺涩涩地想。高山绿水，双骑白鹿遍访名山，似乎还是昨日梦想里的画卷。忽然有个念头刺入心口：如果不是执意要找回身世——柳诺吸了口气。
——可若非如此，死得不明不白难道心甘？这个念头也只一闪而过。人世向来两难全，也不是今日才明白的道理。人心欲望总在不断叠加，还是堪不透啊。柳诺默默地想。
连城却捡起别的话头：“你的病如何了？”
“等明日后，由长纥道长替我看看。我亦不想在这个时节图生事端。”
“这也好，”连城笑了笑，“我喜欢他，看着亲切和蔼。总之不必惦记我家的东西了。”
柳诺莞尔：“我本意是借，有借有还的。”
“未必都还得了。不过有这个心意也足了。”
譬如剑灵的恩义。柳诺长叹一口气。
翌日，蜀山肃静。空气里的焦灼连树叶都能感知，在此刻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主阵有四人各坐四方，以修为法力架起天罩，启渊竖立在阵心，源源不断的修为进过西北位的阵眼如利剑劈向阵心的古剑，如同天降罪惩。
离邕带着谢九和如意在外列，以及清字辈出众的弟子一同，在天罩之外施法架起阵罩。如意与淸徽在青鸾峰下打过照面，此刻再见，淸徽点头示意，往昔过节在相顾时一笑泯之。
以柳诺如今的身体未必能帮上什么忙，惟昭也不愿他犯险。柳诺只在远处观望。连城安慰他：“你都说青鸾峰的天河真人是极厉害的，还有几个老道士，未必会出什么错。”
柳诺的忧心忡忡不仅在阵眼的惟昭，还有不知所踪的巫蘅。昨日不曾见到她，今日此刻也未见她现身。
运阵起，就见山风乍起，如万剑齐发般直冲云霄，天幕似将围列的人堵在外面，全看不见阵中人。柳诺被远处阵势所慑，屏住呼吸，不及他想。
有什么穿透锁骨，金属与骨骼摩擦出凄厉的痛楚，倏然间抽走全身力气。柳诺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那瞬间，五脏六腑扭结在一处，连哀泣都喘不出声响。堵住记忆的高墙轰然坍塌，无数画面倒在身上，却一个也看不清。
——“柳诺！”
那震耳欲聋的怒吼他从未听过，与翻涌的画面一起扑来，如巨浪将他掀翻。
连城惊慌着搀住他：“你怎么……”
我怎么？缘何那种抽离血肉般撕心裂肺的疼痛会在这时出现，好似剑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柳诺在巨大的痛感里恍惚起来，看着那具名叫“柳诺”的身体被一点点抽取生气。
剑中世界山崩地裂。
起先三灵还茫然，在这里不记年岁的黑暗里，什么都变得虚无，怕是这震动也是梦里的——直到全身撕裂，有股寒气汹涌激烈，要从胸口、手臂、肩头，全身各种撕咬着涌出，这痛觉太过分明，才叫三灵从恍惚中清醒，这是外界有人做法，不是梦，也非幻想。
“是、是要出去？”剑气辛吾怆然喃喃，不敢相信。
剑力寮皋痛得失声大喊：“停下……痛死了……”
焉凰咬紧牙关，撕心裂肺的痛觉叫他神志逐渐清明：不是有人解开望舒神结，而是——
“有人要毁剑——辛吾、寮皋，别叫寒气侵入！”
而爆裂的寒气从四面八方用来，如蛇吐长信，嘶嘶作响。几人在剑中灵气几乎消磨殆尽，此刻要重聚灵力，恍如隔世遥远，竟不记得一时如何运力
辛吾怆然闭目：“我们误信惟岳这么多年，他、他们还是要我们死。”
剑中百年暗无天日，只有神结锁链似有若无的冷光能偶尔照出惨白。寒气盈满剑身，将这惨白遍布四周，焉凰看见辛吾几乎透明的身躯颓然低着头，了无生机。
焉凰沉声道：“如今奋力一试，先解开这锁链再说。”
寮皋大笑：“好、好，等我们出去，杀他片甲不留！”他越笑越惨声，声音回荡在这虚无的空间里，有天雷之势，“焉凰你总要我们正气端神，心绪不动。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生气？放开手脚，老子就是魔又如何！”
焉凰喝道：“寮皋——”
寮皋听不见他的声音，只顾狂声大叫，戾气喷涌席卷，锁链争鸣，像魑魅魍魉狞笑相迎。
古剑轰鸣，如远古涌来的悲鸣。苍云随之怆然，以奔腾之势，裹挟着峰崖呼啸相泣。蜀山金瓦黯然无光。阵中人都被这悲怆感染，几欲起身相随而去。
紫宸、太巽和天河三人同时觉察出巨力相抗，直冲心腹。惟昭自知关键时刻不得有失，逼出全身修为与之相抗。阵中运走的法力凝结成珠，重回阵位，翁翁动摇的坐阵渐渐归复稳定。
“惟岳——你仍骗我们！”
半空乍现的剑灵想要冲开阵罩，离邕等早听柳诺提醒已有防备。淸徽与如意反应极快，当即运法抵御来袭。
“那就是巫蘅？”连城远远地看到一道闪电刺下，低头见身边的柳诺透明得像轻纱，慌道：“你究竟怎么了？”柳诺周身流动的气息让她不自觉退后了几步，连城吓了一跳，一时没了主意。
辛吾抬起头来，凄然看向焉凰：“你要除他么？”
“不要说话、巫蘅已经脱离，必在外面助我们。”
辛吾笑起来：“他要杀人了，焉凰，我们杀出去！”
焉凰转头，见他双目猩红，心觉不好。周遭冰寒越来越烈，寒气灼烧肌肤侵入百骸，摧心裂肺。焉凰神志恍惚，寮皋的狂喊渐渐远去，继而只看到他癫狂的影子，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小皋与阿辛相信的是自己，而他选择相信惟岳。
“那碗茶。”他茫然地想到临行前巫衡煮茶未成，还在九天温着。
胸口有股山崩地裂之势。柳诺紧闭双眼，身在混沌之中，周遭逼仄的气焰灼烧着全身。
死？他在恍惚间又想到这个。没有记忆时，他咬牙笃誓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而如今既有了姓名、既有了归属，更不能随随便便地死了。那点热气自腹腔蒸腾而上，一如广场上如龙腾空的呼啸剑气。
惟岳一笑：“你从前也这么说，天无绝人之路。”
是。天无绝人之路。
柳诺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愤怒的游魂，拼命挣扎抓取所能看到的肉体。而那肉体似乎亦有感应，伸手拉住他。生的温度随指尖传入，伴着生的喜悦与福祉。
焉凰忽觉的手腕一空，低头去看，是左手的锁链松了一节，而后又是一节。猛然间寮皋的大喝震碎耳膜，焉凰下意识以神息运体，维护周身，抬眼看到寮皋已将全身剑意运于手掌。
焉凰忍着锥心之痛向他挣去：“小皋！”
他已放弃护体，任由剑意穿心，以身化形，披向最近的辛吾，神结锁链铮然绷紧，顿时戾气有如飞沙走滚石，扑向焉凰。
“小皋——”
寮皋生生挣断手脚，飞血喷涌之间劈开辛吾的锁链，旋即化成一团血色的浓烟，包裹住辛吾。与此同时，焉凰双手的锁链倏然消失，他未来得及开口，当即指化剑气一把将辛吾从浓烟中拽出。
佞气。
这个念头令他眼前一黑，如坠深渊。剑中百年，他们彼此相携，以免入佞，到头来仍是这样的结果。寮皋狰狞的脸从浓烟中探出，他四肢已断，啪嗒摔在地上，死死盯着焉凰：“他们欺人太甚，你一个都不要留，都杀了！”
寒气已铺满剑体，剑体内寒光凛冽。飞溅的血盛开在这冰清世界里，极尽惨烈的盛大。焉凰脚上的锁链也无声无息地断裂开，似乎从未存在，又仿佛有摧枯拉朽之势，巨石轰然坍塌。
柳诺睁开眼来，是连城焦急的面孔。见他满头冷汗，伸手替他擦去。
他想要问阵势如何，未来得及开口，一阵地动山摇。两人未站稳，摔在地上。如意远远看见，飞身过来。
当浓雾飞灰褪去，露出蜀山正殿金顶，在日光下妁妁其华。
宏伟金顶下的阵场由青石铺就。焉凰认得自己铺的那几片，他常站在之上教一个又一个少年习剑。
少年已长成，只是被他遗忘了模样。当他抬头仰望自己时，焉凰有一时的错觉，似乎是从前那个腼腆的孩子仰面崇拜地望着自己。时光竟未曾改变，也或许蜀山在漫长的日夜更替里，早已停驻了时间，也消磨掉了记忆。
场中森然的古剑纹丝不动，剑身四周游走一股强悍的剑气有力拔山河之势。焉凰沙声道：“我必杀惟昭，为你报仇。”
剑气吚呜着不肯退散。焉凰慢慢道：“报仇，然后我们回九天。”
剑气最终散去无踪。焉凰心中轰然一声巨响，终于看清下方的人。少年早已长成。
那悬浮空中的人影凛然霸道，煌煌如日，通身剑意，如泻银河，明目注视下众人皆禁声不敢言语。他俯视蜀山众人，慢慢地道：“惟岳。”
惟昭面色惨白。还是功亏一篑，他瞥见紫宸、太巽和天河真人，皆是力竭虚脱的模样，耗尽心力也不过除去一个剑灵。如今焉凰等脱身，若要再战，后果实未知。
那便战吧。他静静地想，举手一挥，启渊飞天而起，跃入他手中。惟昭一手持剑，一手负辈，仰面站立，应了一声：“焉凰。”
阵罩已随破阵消散。巫蘅穿过众人，飞至焉凰身边。她伸手去碰，手掌穿过焉凰的身体，才叫三人同时想起，肉体已在被惟岳以诡计施展望舒神结时失去，只留下灵体。
巫蘅惨笑：“你看，太阳。”
辛吾凄声道：“可以小皋看不到了。”
“你杀了寮皋，赔命罢。”焉凰眼中再无他人，目光如箭，穿透云层。饶是如此对视，已有巨大的压力逼着惟昭几乎要屈膝跪下，被离邕一把搀住。两人并肩而立。离邕亦摆开架势：“焉凰，杀你兄弟是我的主意。要战便战吧。”
焉凰冷笑道：“你们几个已气力耗尽。我不杀废物，滚。”
离邕仰面大笑：“气力耗尽了，没精力滚。”
“小皋一命，惟昭一命。其余人若要拦着，就一起死吧。”
他声音里竟似疲惫，直冲而下，欺近身前时，惟昭甚至觉出无端的悲伤。他不甚明白焉凰为何悲伤，在势如山倾的剑气下，内伤再憋不住，一口鲜血“哇”的喷在地上。
焉凰身形一滞。便在此时，柳诺跃至场中：“当年困你的人是我，追根究底，当由我抵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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