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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旧识】

    第二日当先出现在门口的却是谢九。他站在门前踟蹰不定,见柳诺出来,张了张嘴又吞了声音。

    连城嘻嘻笑道:“快来见过你师叔。”

    柳诺招呼他进来,一边问:“你身体如何?”见他垂手而立,很是拘谨,微微一笑:“你不必当我是师叔。”

    谢九嘿嘿一笑:“师叔宽宏大量,从前我有不敬,自不与我计较。以后也凭你吩咐。”

    “好,既然平辈相交,你仍叫我柳兄就是了。”

    “你既如此说,我只好遵从师叔命。柳兄。”谢九嘿嘿一笑,“要说这次下山,虽没能帮到师父,可捡回来个师叔,也算大功一件。”

    柳诺给他倒了杯水:“惟岳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九正色道:“太师父门下两个弟子,便是我师父与你。我拜师时,你……已经不在山上,师父话少,从不提及,只在小时候听太师叔提过一些,说过师父入门前俗姓柳,有一个一同上山的族兄,因晚拜入山门几日,是以成了师父的师弟。”

    柳诺颤声问:“他俗家姓柳?怎么会?”

    “……你不正是姓柳?”

    柳诺按着胸口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惟岳怎么会离开蜀山?”

    “这大约与一百多年太师父有关。太师父长熙真人因启渊走火入魔,在山上大开杀戒,师父他们拼尽全力才把他制住。那一战蜀山元气大伤,十不存一,几乎覆灭。柳兄你继任掌门,以古法困住剑灵,剑灵无法离开剑体,承担了剑体的侵蚀,从而减缓剑主的痛苦。那之后你就离开蜀山,从此了无音信。哎,这些事师父绝口不提,也就是太师叔闲暇时讲过一些,他如今孱弱,也是那战的缘故。”

    柳诺喃喃道:“一百多年前……我就是那时候没了记忆。”

    谢九沉声道:“柳兄,青鸾峰山脚下我第一次见你,的确觉得你古怪。你周身道法气息浓烈,与我山门心术相似。这一百年……你都不记得自己是修道中人?”

    柳诺摇摇头:“机缘巧合,我取了柳姓。身上有一个玉牌,刻了‘诺’字,旁人就叫我柳诺。”

    谢九“啊”了一声:“师父也有个玉牌,刻着他的俗家名,‘诤’。”他在桌上比划了一下,“听说是上山时候从家里带来的,他一枚,兄长一枚。”

    柳诺微微发颤,一时茫然失语,什么也想不起来。

    连城小声道:“有此玉为证,柳诺,你就是蜀山道士无疑了。哎,你本来姓柳,失忆后仍以柳姓,这才是无巧不成书。”

    片刻,柳诺缓缓道:“他、他叫柳诤?是因为我离开才接任剑主和掌门,是不是?”

    他的脸落在阴影处,像笼罩在无限的过去里。待抬起时,柔和的晨曦映着柳诺流畅分明的眉眼,身侧窗口飘落的日光歌谣似的托着他的脸,令他的五官看着好似玉像雕琢的,玲珑清澈。不知为何,谢九恍惚看见惟昭的影子,轻轻点了点头。

    柳诺闭目良久,再睁开时神色温和如前:“如今蜀山闭门闭关,是因为净化阵法的缘故?”

    谢九点点头:“是。我回山时师父已下了决定,又命弟子自行下山,免受连累。就是我这些不成器的师侄子侄们,一个个都不知好歹,谁也不肯走。”

    “惟昭他有几成把握?”

    谢九肃然挑眉:“这百余年,师父他们一直想找两全之策,既解脱剑主,亦不伤剑灵,还能妥善保全启渊,只是世上难有两全,更不说万全了。天坠叁尸阵不是最优的,事到如今,也只有试试。”

    柳诺喃喃道:“两全之法……”

    谢九朗声一笑,抬眼看着柳诺:“此事关于蜀山,也关乎生灵。即为山门子弟,断不会苟且偷生。”

    柳诺与他对视,轻笑了一声:“你未免小看我了。”

    连城得空插嘴:“阿九,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谢九冲她一抱拳:“蜀山之灾本不足为外人道。姥姥,我虽不当你外人,”他瞟了一眼柳诺,“只是这事,恐怕你不便参与。你有这个心就好啦。”

    连城道:“你也别小看了我。”

    谢九嘿嘿一笑:“我哪里敢。哎,柳诺,你是不柳兄也好,是师叔也罢,我都不愿你出事的。”

    山上日光逐渐清亮,夜雾褪去,远近宫阙台楼举手可摘。柳诺起身走近窗口,颀长的身影恍惚有金光笼罩。“你师父身在何处?”

    谢九于是带柳诺前去惟昭住处,连城本是外人,不便参与,就留下原处等待。一路上可见山上紧张的气氛,又见有弟子急冲冲跑过,被谢九一把抓住:“出了何事?”

    弟子道:“昆仑、蓬莱等几位掌门道长来见掌门,正在堂前。”

    谢九一怔:“这个时候?所谓何事?”

    弟子只是摇头。谢九推开弟子:“不必你去,我去请他。”

    两人一路前往,在半路与前来的惟昭与长纥正好遇上,谢九尚未说话,惟昭道:“我知道了。”

    谢九沉声道:“师父,这个档口,他们来……”

    惟昭却看向柳诺:“你来找我?”

    柳诺点点头。

    惟昭道:“有同道登门,我不得不见。我叫无咎带你原来的居所,我这边事了,再去见你。”

    柳诺道:“我一道与你去。”

    惟昭微微蹙眉。柳诺又道:“我既为前掌门,蜀山之事自与我有关。几位掌门同来,怕不是小事。”

    惟昭看不出面色,只淡淡道:“随你。”

    惟昭使谢九去请人,一边与柳诺长纥到永济殿相候。不一刻,既有弟子引几人前来,当前两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一着黄袍,身形健硕,一着蓝衫,身量不高,都是剑眉星目,后一人看着青年人模样,神态随和亲切,身后跟着一个白发少年,清秀出尘,正是如意。

    柳诺站在长纥身后,被隐去大半面容,如意并未瞧见他,只与谢九点头示意。

    惟昭见面行礼:“紫宸道长,太巽真人,天河真人。”

    黄袍的紫宸正是蓬莱阁掌门,寒暄两句后便直入主题:“惟昭,我们此来,是为天坠叁尸阵。”

    长纥一凛,看向惟昭。惟昭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此乃——”

    “蜀山之事?”紫宸大笑,清声道,“事关生灵,我不会坐视不理。几位道友同来,是想一同尽一臂之力。”

    惟昭微垂了眼帘。离邕与紫宸结交已久,交往甚密,几日前他就曾离开蜀山。太师伯行事一向任性,单凭喜恶——这一事,倒与惟岳臭味相投——他极快地扫了一眼人后的柳诺。

    惟昭拱手,静静地道:“几位拳拳心意,惟昭领了。蜀山布阵在即,实不便待客。”

    紫宸身旁的太巽是个面色红润身材矮胖的老者,比起道士更像弥勒,见状也不恼,兀自在东首坐下:“蜀山没的好茶招待?”

    长纥唤了弟子进来,去做茶水。他人一走动,身后的柳诺便暴露在前。如意“啊”了一声:“柳大哥……”

    “柳诺?”他跟前的青年本要入座,当即起身,吃惊地盯着柳诺。柳诺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交友竟还认得青鸾峰的道人,一时无可适从。长纥笑道:“他昨日才回到山门。老友重逢,本当庆贺。”

    “这位是?”

    长纥代柳诺回道:“惟岳。”

    “你就是!”紫宸大吃一惊,顿了顿,当即拱手相拜,太巽也起身做礼。昔年的白衣道长洒脱好玩,结交不少意趣相投者,常与昆仑、蓬莱当年的道门同辈往来。那时候紫宸和太巽尚未出生,惟岳的名字却在门中流传已久,与山间依袅的云雾一道若隐若现。

    紫宸道:“我听说过你,本是蜀山掌——哎,听闻你早已离开,竟能在今日得见。是了,蜀山大事在即,惟岳道长是回来相助的吧。”

    柳诺语塞:“我……”还是长纥出面解围,寥寥几句说了柳诺情况,又道:“等他恢复记忆,再去叨扰拜访。”

    云天河缓步上前来,向柳诺微微一笑:“柳兄,久违了。”

    这便是如意的师父,柳诺心想,这清爽纯净的气质倒是与如意一脉相承。柳诺颔首回意。

    “话又说回来,”太巽慢饮一口茶,砸吧砸吧嘴放下,“既喝了你家的茶,就不好意思这么走了。”

    惟昭道:“非是我不解好意。百年前连累诸位道门,死伤之罹,岂能再现。”

    紫宸叹息:“当年长辈几乎折损殆尽,如今道门中落……”话锋一转,人已挺拔,“不过昔年我太师父自愿相助,并无后悔,绝无怪罪之意。惟昭掌门若以为蓬莱心有怨怼,未免小看我们了。”

    惟昭摇摇头:“事因蜀山而起,连累同道受难。是蜀山一直心中有愧。”

    太巽缓缓道:“蜀山独力守着启渊这些年,前赴后继,无有怨言。要说有愧,我们才是。于情,同道中人袖手旁观,于情有欠,于理,启渊一事涉及苍生,于理有违。”他慢慢站起身,“我们年岁不及你,可懂的道理未必不及啊。”

    云天河含笑道:“昔年道门并肩作战,如今也一样可以勠力同心。惟昭,你也不必全是独自担着。”

    ——“我们此来,勠力同心。”那时蓬莱、昆仑、方丈的道人前来,话音犹在。惟昭已记不清人脸,只记得之后蜀山横尸遍地,山顶红雪漫地。

    惟岳走前似有歉意,那时候不甚理解缘由。山上岁月又回到从前,还是打坐,习剑,日复一日。直到困厄无声无息爬上心尖,纠缠全身,无人可以排解无处可以消化,才明白“独自承担”了多年的师父又是如何度日如年地走来,直至癫狂。

    眼前似乎又是长熙披头散发的凶狠样子,惟昭微微发颤,呼喊“师父”的声音卡在嗓子里,如无数残夜里挣扎着呼救却难发一声。他在长熙汹涌的杀意里看见自己的模样,任由杀气裹住周身,令他无法呼吸。

    长纥看见他身边的空气浮起层层波纹,失声叫道:“惟昭——”

    他的声音落在惟昭耳里却想落地的棉花软绵无力。紫宸几人同时有所感知,翻涌的凄楚霎时萦满殿室,几乎有人扒着心口哭诉吹气,莫名的悲伤叫人无法喘息。三人同时运气护住周身。

    长纥极快地拉开柳诺跃开,退至门口,一边喊道:”小心!”

    与此同时,云天河抢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惟昭。惟昭紧闭双目,轻声念道:“心若虚远,静而如水;气若沉止,宁而如镜。”

    这话术太过熟悉,柳诺远远听到,心中一凛。

    原定第二日的大阵因为阵主伤病,也不得不从长计议。

    原本惟昭与弟子无咎、离邕和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淸徽共同入阵。谢九下山重伤,恐难以支撑。长纥与离邕本犯难,如今有紫宸、太巽与天河真人主动参与,修为更甚谢九和淸徽,是长纥未曾料得的。私下与离邕相谈,离邕一笑:“我知道他不愿求人,我老脸无所谓。”

    长纥对阵法研究最为深刻,便与几人重新商议。自百多年前长熙死后,蜀山就少于外界走动,锁山闭门已久。几人坦然谈到当年,也只有唏嘘。

    到了午后,惟昭已有好转,独自在房中打坐。柳诺在屋外听到响动,便折身轻轻走进。见东西两间除了卧榻和矮几,一排书柜,以及几盏茶具之外,再无一物,雪洞似的干净。

    惟昭在榻上。柳诺悄无声息地走近。他仔细打量,似乎真的从惟昭眉眼中看出些许相似的痕迹,心底浮起温温凉凉的亲近。

    惟昭慢慢睁开眼,看见他也不意外,相顾小片刻,问道:“你要吃茶么?”

    柳诺没有言语,看着惟昭下来取了茶叶放进壶里,用温水慢慢泡开。他接过青玉小盏,看着漂浮的茶叶卷儿出神。良久,柳诺问道:“你如此多久了?”

    惟昭盘坐着,道:“有些时日。心绪一旦不稳,就愈发容易失去神志,难以自控。”

    柳诺没由来笑了笑:“所谓手足之情,同病相怜。”

    惟昭向他看来,柳诺解释道:“近年来我也是病痛缠身。”大约说了近况,见惟昭有些失神,道:“从前觉得自己凄苦,怨天尤人。与你相比,真是白得了好多清净日子,想来实在可笑。”

    “命途自有定数,既然来了,任由他去。”

    柳诺觉得他就是这般看待生死一事,既已上了蜀山就为蜀山尽力,既已半坠魔道就鱼死网破。离邕等人不愿他犯险,或许在惟昭看来,只是做了一件事,无所谓险不险的,自然也无所谓生不生的。

    如果当初的惟岳不曾离开,仍是剑主——那么今日的惟昭会不会不一样?

    柳诺心中有飞沙卷过,淅沥沥刮得七零八落。他沙声问道:“净化启渊,你有几分把握?”

    惟昭认真思量了这个问题,轻轻摇了摇头。

    柳诺沉声问:“五成?”

    惟昭仍是摇头。柳诺迟疑道:“总有三四成吧?”

    惟昭浅浅地道:“只能拼力一试。”他看向柳诺:“这还是你说的,别总计较结果,思量太多,一事无成。有时候放手一搏,尽人力吧。”

    柳诺心越沉越低,涩声问:“哪怕身死?”

    “无妨。”

    “便没有其他法子?”柳诺沉吟,试探着问,“若是——放他们出来?”

    惟昭狐疑地看来:“放?”

    柳诺道:“他们得自由,你不必涉险。或可再做议论。”

    惟昭淡淡地道:“剑灵肉身已毁,离开剑体,只会是灵体四处飘零。可神息创造的灵,并不能适应人界浊气。久而久之,灵体会像肉身一样腐烂,每一次呼吸都如剥皮抽筋,痛不欲生,最终变成魔灵。所到之处,会将贪念杀戮侵蚀到凡人,使之变成魔可依附的容器——不可能放他们出来。”

    他说得平静,毫无波澜,柳诺怔了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惟昭原本话少,难得这会儿没有逐客。两人就此坐着,各有心事。良久,柳诺问道:“我们从小在山上长大?”

    惟昭点点头。

    柳诺唔了一声,又问:“倒不知从前家里是什么模样,何故被送上山来?”

    惟昭缓缓道:“家里的事我也不太记得了。小时候身体不好,才被父亲送入道门,原想叫我修身强体。家中担心山上清闲我过不好,隔了几天也把你送来与我作伴。你原是旁支庶出,在寿春时就常做我的玩伴。”

    柳诺逐字咀嚼他的话。惟昭像是真的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也不怎么在意。山上白云苍狗,除了打坐修习,无甚杂事,日复一日东升西落,年复一年春去秋来,消磨了俗世印象。柳诺有太多想问,话到嘴边,成了一声叹息。手中茶盏已凉,柳诺轻轻放下,轻轻说道:“我信天无绝人之路。我既回来了,必不让你死。”

    “你从前也这样说。”惟昭道,慢慢起身。

    “你要去哪里?”

    “永济殿。”惟昭整理了衣衫,侧头微微一笑,“你从前也这么说,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