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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问鬼】

    两人轻盈一跃,离开客栈。眼前一片漆黑,借着月光勉强辨别方向。连城拉了拉如意,示意他跟紧。放眼放去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一盏灯都没有,只有月色飘零,也是小心翼翼地在黑云后东躲XZ。白日活泼灿烂的城市,死气沉沉,如同空城。

    连城与如意往城北去,依谢九所言,北门为阴门,亦是死门。天上有云层走过,月色也隐匿无踪,连城心中紧张,拉住身后如意的手:“你、你站着可别乱动。”

    手中一股寒意窜来,连城一个激灵。

    如意道:“我没乱动。”

    那声音从前方传来,连城瞪大眼睛,依稀看见几丝银发。她顿时浑身一颤,陡然松开手,连滚带爬地跑开数步。如意听着声音找来,将她扶起。

    正是子时。四周忽而一顿,走漏了几刻时间似,而后又慢慢流转。

    两道高挑的长影由远及近。一人黑衣,一人白衣,身高九尺有余,白面血舌,甚是渗人。身后跟着几个飘浮的身影,一个个目光空洞,行动僵硬,漆黑夜里透明得好似薄纱。当一行人经过连城与如意,先前被连城碰到的鬼也加入其中,跟在末尾。

    连城已平复了心情,悄声道:“这就是魂么。”她指点悄悄一点,落下些冰蓝的粉末。不一颗,柳诺与谢九赶到,正看到队伍的末尾。

    “走!”

    连城小心翼翼跟到队尾,远远看见领头的两鬼渗透进紧闭的城门。

    ——想必那就是往鬼界的鬼门。

    几人混在鬼群里,果真无鬼发现。一路屏息凝神,前方就是城门,几人一咬牙,也跨步上前,在额头撞上木头的时候,眼前顿时一片恍惚,大片黑雾扑面,逼着人闭眼。等再睁开,几人都深吸一口冷气,牙齿都开始打颤。

    一座巨大的门碑矗立眼前。上写两个大字:鬼城。

    阴森之气扑面而来。身处其间,好像在虚无之中,一片黑压压都是虚幻。抬头看,上无天盖,只见黑雾,深渊一样,望之吸人心魄,所谓“暗无天日”,大概就是如此。两侧有似远忽近的矮丘,像是土堆,走近去看,那山丘还是原来的距离。

    周遭被泼了浓墨,墨汁翻涌不定,像是有一杆金笔始终搅动着。金笔洋洋洒洒落下金粉,掉在墨汁里,阴恻恻,戚凛凛,无声狞笑。

    谢九指着金粉连成的线,压低声音:“这是一条道。”

    “走到黑了。”连成缩着脖子。

    柳诺在暗里拉住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

    群鬼已沿着金粉的方向走远。几人小心跟上,走了几步,脚下泥泞缠住靴子,越走越重。

    连成低呼道:“好像有人拉我的脚!”

    四人几乎手脚并用,拼命跟上队伍。四下虚无眼前忽得白光滚来,霎时淹没了整个世界。

    出得白光来,睁眼时,眼前景物已变,前方一座城门,灰墙红瓦歇山顶,有三层高,城门牌匾上写:酆都。

    穿过城门是一条大道。道宽可容十驾马车,鬼火灯笼悬浮两侧,往前可见无数亭台楼阁层层累叠,往空中延展。道路两旁是深不见底的枯木丛林,其间鬼魂若隐若现,还有一些吊在树上,死鱼似的垂着。

    连城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挨着柳诺寸步不离。

    走了几步,遥见道路边有一口井,井边一只鬼打水,把水倒入一旁的桶里,又去掉水,如此重复,桶中始终不满。

    连城吃地一笑,也不觉怕了:“生前劳累命,死后还不消停。”心里一动,又道:“去看看那水能不能用。”

    柳诺道:“你做什么?”

    连城已往井走去。等走近看,才见那打水的劳累鬼边打水边抽泣,耷拉着一张脸,似乎看不到连城。连城探头往地上的水桶一看,正好半桶水,等新的水倒入,仍是半桶。她伸手去碰,触感确是货真价实的水没错。

    她因此擦了擦脸,抹掉黏糊糊的血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也只是一喘,面前的吊水鬼似有所感,空洞的双目往她投来。

    连城些微吃惊,轻声道:“他似乎看到我了。”

    “人?”鬼痴痴地道。

    连城冲他挥挥手:“你看得见我?”她将脸上身上血渍又清理掉一些,那鬼咣当掉了水桶,顿时尖叫一声。声音刺耳,连城忍不住捂了耳朵。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直挺挺地出现,吊水鬼见他叫得更加尖锐。

    黑影抓住吊水鬼,后者这才住口,趴在地上涩涩发抖。黑影毫无表情,一字一顿说道:“你这死鬼掉桶了。”声音同鬼一样僵硬。

    吊水鬼央求道:“差人饶我一次,饶我一次。这东西吓我!”

    鬼差依然念经似:“只打了廿二万一十三又三百零七桶,差了十一万八千六百九十三桶,罪孽未消,走,下地狱去。”

    吊水鬼嗷叫一声,昏死过去。鬼差戳了戳他,鬼魂就被收入长袖里。等了结这只,鬼差当即转向连城,神情木讷:“你这不人不鬼,不知怎么判你。跟我去见地府判官爷。走。”

    正说话,就听得一阵钟声平地而起。鬼差打了个哈欠:“我收班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连城几人错愕当场。

    连城嘟囔道:“没事了?”

    周遭忽而起风,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游荡。鬼火灯笼明显更旺了一些,给这酆都大道更添鬼气森然,不远处的楼阁屋宇也看得更真切分明了些,若非有鬼气黑雾萦绕,乍看倒像天宫似。

    连城道:“你们几个感觉如何?”

    谢九吐出鲛人珠,嗅了嗅鼻子,道:“这酆都除了鬼气阴森,似乎也与人间无差。”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嘿嘿一笑:“你看,无妨。”

    柳诺沉吟道:“我这几日翻书,没见更多关于酆都里的记载。按传说,人死变鬼,喝孟婆汤,过奈何桥,轮回转世去。凶穷极恶的下地狱受罚。要找一个不曾去轮回的魂魄……”

    连城道:“……莫不是我们要找穷凶极恶的鬼?”

    谢九瞪她一眼:“别胡说。我蜀山弟子行的端做得正,岂会有恶鬼。”

    如意指着前面连片悬浮的楼阁道:“那里会不会是群鬼的住处?兴许去问问。”

    “鬼是鬼,魂是魂,鬼和魂不一样。”

    几人吓了一跳。那声音似乎从头顶传来,猛地抬头,头顶不远处有一双脚,往上看去是一具僵直的身体,连着一个西瓜大的脑袋,斗大的眼珠几乎要跳出来。

    连城和谢九同时“妈呀”一声,躲到柳诺身后。柳诺被两人一左一右拽住衣袖动惮不得。倒是如意脸色如常,看了一眼那鬼,又看向另三人,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了?”

    连城小声问:“你就不怕?”

    如意道:“都是六界之中生灵而已……”

    吊死鬼接着道:“你们要找鬼容易,要找魂没有。”

    连城仰头看他:“你是什么鬼?能不能下来说话?”

    吊死鬼头悬在树上,不能动,只能眼珠转了两转:“不能。我还要挂七万五千三百四十八个时辰。”

    连城想到被收走的吊水鬼:“你也罪孽未消?”

    吊死鬼道:“哦,我生前逼债,债主还不上,一根绳子吊死了。判官说我逼死人命,小惩大诫,就罚我每日十一又三刻钟上吊,吊足十万个时辰。”他超柳诺努努嘴:“是不是你的魂丢了?”

    柳诺微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吊死鬼道:“你们方才说要找魂啊鬼,我看你丢了魂魄,才问问你。”

    连城不觉提高警觉:“你这鬼,知道些什么?”

    吊死鬼道:“我是鬼,看到的东西自然与你们不一样。我看你们这几个,肉身里头有东西,是实的,看这个清俊小哥,肉身里头没东西,是空的。喂,是不是你丢了魂魄,所以来找?”

    柳诺吸了口气,问道:“你说鬼与魂不同,是什么说法?”

    吊死鬼道:“人有魂魄,鬼只有魄没有魂,魂在死时就叫无常二鬼收走啦。等过奈何桥时,孟婆又会收了鬼的魄,再投胎去。”

    柳诺问:“即使不去投胎,也没有魂留下?”

    “不去投胎?只有判为生前作恶,才会留下赎罪后再得轮回,哪有鬼不肯去投胎的呢。我说啦,死人被带入鬼门,魂就收了去,哪里会有魂留下?除非……”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眼珠转得飞快。

    柳诺追问:“除非什么?”

    吊死鬼道:“我听断头鬼说起,在人界与鬼界之间有一道缝隙,叫做鬼人之川,有鬼守门。因那里是死与生之界,守门的鬼似是魂魄双在的。不过……”

    他想了一会儿,道:“哎,不过听说那里是地府最深,可怕得很。你们要去吗?”

    连城挑眉道:“你这讨债鬼,为何帮我们?”

    “哎,我一天十一又三刻实诚不会说话,只有一刻,鬼差下班休息时,才可以动一动嘴,可你看这地方,有鬼跟我说话吗?四年啦,没说过一句话,可憋死我了。”

    连城笑道:“那你多说一些,我们多陪你一会儿。”

    吊死鬼叹气道:“我是新鬼,知道得不多。不过鬼人之川,唔,没有鬼愿意去的。一旦守门,除非有新鬼接替,就是永永远远困在那里了。”

    “若有活人过去,可会有鬼差来抓?”

    吊死鬼哈哈大笑,却因麻绳卡着脖子,一时气短,眼珠突出更甚。“鬼差都只管自己的事,不会多管其他一分。他们只负责鬼,抓鬼放鬼杀鬼,人不在他们职责里的事,他们不想管,也不会管。我听别的鬼说,从前也有人进来,把判官一顿好打。嘿嘿。”

    连城便问:“那鬼人之川,如何去?”

    “往前去,就是地府主城,穿过主城,就到奈何桥,往——”

    连城问:“往哪里?”

    吊死鬼“诶”了一声,顿时没了声响。钟声从脚底窜出来,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被砍断,鬼火灯笼一暗,一切又回到之前的逼仄森然。

    几人对视一眼,想来又到鬼差上班、恶鬼还债的时候。事到如今,先姑且信了吊死鬼。一行人清理一番,往酆都深度去,到大道尽头,眼前那大片楼宇瑰丽诡谲,层层叠叠,曲折蜿蜒向更高更深处去。城中有乐声隐约起伏,戚戚然有如哭声,幽幽然又像冷笑。

    既是鬼差上班时间,果有几只僵直的黑鬼飘来飘去,神情木讷。看见连城几人,面露奇怪,但也写在脸上,并无其他举动。

    谢九仍不住好笑:“这跟人间官吏有什么区别。”

    柳诺道:“人界,官吏仗势欺人,逼压良民,收敛钱财。跟不作为还是大有差别。”

    也有一些小鬼在屋前摆摊,买卖东西,有不少是纸钱白烛麻衣等物。连城奇道:“鬼也要用这个?”

    这话叫一只商贩鬼听了去,抢答道:“当然要。人间亲人不理睬的鬼,收不到纸钱,冥王和总司那里就的不到好来生。”

    谢九戳了戳柳诺,笑道:“你看,没差。”

    连城好奇又问:“那你这些从哪里来?”

    “有些鬼的阳间亲人烧多了,有些一时半会投不了胎,或者已贿赂得了好来生,还有多余剩的。反正他们也用不到,不如方便别的可怜鬼。”

    那商贩鬼忽而又靠近连城,小声道:“你们带来纸钱了么?我这里收购价最高,不必找别的鬼,找我便好。”

    连城拜拜手:“记住了,下次一定多带。”

    “哎。”商贩鬼挥手让他们快走。

    连城与几人低语:“他们竟然不怕人,也不避人。好像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鬼本已走开,听到这句话,又伸长脖子探身过来。他的脖子似可以随意伸缩,乍出现在耳旁,吓得连城一哆嗦:“吓死我了!”

    商贩鬼笑道:“你看,你怕我还来不及,我怕你作甚。我都死了,你能杀我不成?”

    连城好奇:“难道常有人来?”

    鬼翻了一个白眼:“这是酆都,哪会有活人常来。”

    “那你见了活人,也不奇怪?”

    鬼连翻两个白眼:“在人间还没见够活人吗?有什么好奇怪的。都是鬼了,你们这些人做什么要什么,与鬼什么相干?”

    连城恍然大悟:“原来死真可以让人通透。”

    “可不是,魂没啦,不就是空透透的。”

    柳诺皱了皱眉,拉着连城往前走:“别听鬼话。”

    “鬼说真话,你就觉得是鬼话。哼。”那鬼锁回脑袋,接着卖货,也不再搭理连城一行人。

    几人走在其中,一步一小心,尽量不惹群鬼。酆都颇大,处处透着诡谲绮丽,如在荒唐的梦里。走了好一阵,才穿过主城,眼前场景又变得缥缈诡异。半空中架着一座拱桥,似真似幻,却怎么也看不真切。桥右边是暗流,不知流向哪里,桥左边却被黑暗吞噬,好似一团雾。桥头隐约浮着一粒小舟。

    在几人之前有一行鬼飘着前行,向那悬浮拱桥而去。

    连城看看柳诺,又看看谢九如意,问:“是要往左,还是往右?”

    谢九道:“那左边哪里有路?”

    如意道:“可奈何桥下的水,莫不是冤魂聚集?如何过去?”

    柳诺看向左边,伸手一指:“这里。”

    连城奇道:“你怎么肯定?”

    柳诺叹了口气:“总觉得……我来过这里。”

    黑暗混沌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又似乎宇宙就在此处,宇之无垠,宙之无极,人也好鬼也罢,沧海一粒,终将归于混沌。无尽的过去与未知的将来,混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来哪里是去往,又似乎从来没有过去,亦无所谓将来。走在其中,又像在原地踏步,被混沌吞噬了全部生命力。

    三只冰蓝的蝴蝶,是唯一的光芒。

    连城指尖有晶莹剔透的丝线缠绕,织成亲切灿烂的向阳花,花瓣摇曳,一起一伏似是呼吸。

    柳诺走在最前,那里有莫名的召唤,引导他缓步前进。

    也不知走出了混沌,还是混沌终于散去,一切重回灰黑世界。新眼前是一堵墙,孤零零矗立在黑色里,又向黑色无限延伸。

    四周寂静无声,此处似乎是被刻意遗忘的存在,抽离了一切多余的气氛。几人细微的呼吸声就更加分明,掉在空气中,砸出一道道火星。

    墙与地之间,有隐约流动的水光,走近一些看去,是一条浅沟。那水光是沟里的鬼魂透明的身体,头连着脚,脚连着头,缓慢地飘向远方。

    “咦,有傻子来?”

    那声音从虚空中响起,轻如鹅毛,落在地上旋即被吞噬不见。

    几人却如被千斤捶胸,同时一凛。

    有人笑道:“我终于有新鬼接班,还是四个——”

    那人从墙上跳下来,走出黑暗。身姿挺括,容颜清爽,眉眼含笑天然爽利,目光悠扬,如乘风快意。他在四人跟前站住,也就慢慢凝固了笑意。

    柳诺看着他,又像看着自己。

    连城低呀了一声,沙声道:“你、你是……”

    守着鬼人之川的人显然很是惊愕,继而不解,然后些许迟疑,终是重新舒展开笑容,在阴郁的地府深渊竟有春风拂过面庞:“忘川,是你啊。”

    柳诺顿顿地道:“我们认识?”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恍然:“你不记得我了,大概是因为魂魄上身时,会有撕心裂肺之痛,容易迷失心智。是了,你同我说过,你就是这样记不清过去”

    柳诺不由抓住胸口衣襟,摁住心跳:“忘川是我原来的名字?”

    那人耸了耸肩:“我取的。我来这里时,你早忘了自己是谁。我总不能叫你‘喂’。”

    柳诺身体一空,如坠深渊。良久,慢慢问道:“你才是柳诺。”

    “呀,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

    柳诺声音也变得虚无疏离:“这身体也是你的。”

    地府的柳诺爽然一笑:“是啊。你用着还顺手吧?”

    柳诺捂住面庞,垂头埋在双手里。连城抱住他,轻声而笃定:“你别难过,我们曾找到蜀山,又找到这里,一样可以找到你真正的名字。你姓柳,姓杨,姓松柏,都是我认识的这个人。”

    “好。”柳诺的失态也只是一瞬,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对面一模一样的面孔。

    惟岳见状,有些了然,叹了一声。

    连城问道:“惟岳前辈,你与……他如何相识?”

    惟岳看了一圈众人,问:“你们来这里,是找我呢,还是来接班?”

    连城道:“此前得知,柳诺、他的身体,”连城指了指身边人,“可能另有主人。他为追溯根源,找到这里。”

    惟岳哎了一声:“原来不为接班,害我白白高兴一场。也是,这鬼差事,谁愿意接手。我来这里时,他就在这里啦,孤苦伶仃的。已经在这里不知多少时日,早不再记得年月。”

    他看向柳诺:“你说你是剑灵,肉体被侵蚀,变成孤灵,只好借居死尸。只是尸体渐渐腐烂,魂魄也会有剜骨之痛,可若不借助肉身,灵体终会消亡。所以你找到这个地方,无浊气侵蚀,也可保全灵体。只是……”惟岳环顾四周,无声笑了笑,“你看到了,这里上无天,下无地,亦无时间,是被遗忘之处。我那时候见你时,你都忘了怎么说话。”

    柳诺浑身一颤,醍醐灌顶——乍遇启渊即觉熟稔,初见巫蘅莫名亲切,与他们的羁绊实则与蜀山毫无关系,所谓“同道”,原来是自己与那几个命途多舛的剑灵。惟昭说“剑灵肉身已毁,离开剑体,只会是灵体四处飘零”,那么他的苦厄早已不止百年——柳诺在刹那间看到无数景象飞也似掠过,那白衣垂发的女子转过身来,以长风为披,有白云作裳,微笑着与他说话。

    ——在梦里模糊不清的声音,终于在遗忘之地被捡起,勾起过去的画卷。

    “华耀。”

    她捧剑缓步而来,将剑递到面前:“华耀。”

    女子与景物又瞬间消失无踪。惟岳的脸恍恍惚惚浮在跟前,柳诺慢慢觉出痛感。

    “柳诺!”

    连城死死抓着他的手。她的呼吸送到面前暖洋洋的,柳诺终于在她眼中看清自己,吐出一口浊气。连城见他目光重聚,这才松了口气,继而松了手。

    柳诺有些吃痛,左手握着右手轻轻柔拭。

    惟岳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用我的名字?”

    柳诺慢慢镇定下来,缓缓道:“我醒来时,在一棵柳树下,救我的人家也姓柳,我就依了她的姓。”他从腰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伸手递过去。百年间不曾离身,他忽觉心中一空,继而胸中一荡,好似取下了压在其上的重物。

    “醒来时身上带了这玉佩,刻有’诺’字。”

    惟岳笑道:“我那时就说你我缘分匪浅。我接你的任看鬼门,你用我的名看人间。”

    柳诺低声问:“你怎么就将身体给了我?”

    惟岳叹了口气,道:“我乃将死之人,徒留这肉身无用。这身体生得好看,又是修道之躯,兴许能替你多抗一些人界浊气。我是打定主意不去投胎,要留着魂魄和记忆,但凡我在此一日,你可以多留人间一时。”

    连城啊了一声:“你不去投胎是何缘故?”

    惟岳忽而一笑,双眸灿烂,在这漆黑死寂地生出浓烈招摇的凤凰花。花香沿着目光缱绻飘向远处,摇曳生姿。连城一怔,觉得他周身的柔情如有波光,就像迷踪蝶飞舞时的荧光闪耀。

    “我的爱人死了,她没有轮回。我若饮下孟婆汤,就再不能记住她。”

    连城沙声道:“你知道……你知道她死了?”

    惟岳点点头。

    连城一怔,凄声道:“她是女娲传人,原本可以与日月同寿,若不是、若不是因为你,她又怎么会化为齑粉。”

    惟岳看着她,慢慢吸了口气:“你是?”

    连城却觉得他未必是看着自己。他的眉梢有星河流传,泻下无数暖意,涌向连城,和连城身后的影子。

    “言角是我族中前辈。”

    这名字落在惟岳耳中,像盛大的繁华,点亮夜幕,似雪顶的杜鹃,摇曳生姿,满是生的喜悦。

    惟岳悠悠道:“你是三溪灵谷来的,是女娲族人。”

    连城仰面道:“是。”

    惟岳向前走来,边走边道:“上天毕竟待我不薄,还能在这里遇见故人之后。你叫什么?与言角是什么关系?”

    “连城。我出声时她已不在了。”

    惟岳喃喃道:“连城易脆,绝艳易凋。”

    连城忽而声音一低:“师父说是你带走她。”

    惟岳微笑着,似乎又看见那个坐在树上的女子,欢喜时天然爽利,发怒时砍天劈地,打起架来毫不手软。他眼前有星河灿烂:“是啊,我南下去找女娲族人救命,遇见她在打架,我帮他打赢了架,她就随我走了。她说南疆一地,未免无聊,而天下之大,北有高山,南有阔海,其中新鲜人事不计其数。她要与我一起去看。”

    连城一呆,喃喃道:“可是……离开三溪灵谷太久,她才会……”

    惟岳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惟岳道:“她是女娲血脉的传人,人界浊气不宜她生活。她需得消耗修为抵御侵蚀,也因此折损了阳寿。只是,既已倾心,就难分离。她亦知道我命不长久,能相伴一刻是一刻。”

    连城大声道:“你既然知道她不在了,为何不去看看她!”

    惟岳道:“哎,我来了这里,就没法离开。分别时就已知会是永别。她明白我的心意,不会怪罪我的。”

    连城眼中含泪,强忍着不愿掉落:“哪怕三溪灵谷不适宜你居住,也不必来千里之远的地方,留她独自死去。”

    惟岳笑起来,眼中光彩华然:“我被佞气所伤,侵入五脏六腑,我这等修为的人,一旦成魔,只会危害四方,我见过的,不想自己也变成那样。言角即见我起,就知道我无可救药,需得等我不能自控时杀我除害。

    “只是最后时候,她不忍心杀我,我便来这里了。鬼人之川,没有时间,我可以维持这个状态,亦可以保留魂魄,魂魄既在,就不会忘记过去。我多一日,就多记得她一日。来生世界,也不会再遇见言角,轮回何用。我甘愿来这里守门,只没料到,这样不知好歹的傻子,早于我之前就有了。”

    连城看看墙,又看看地上的水沟,叹气道:“你在这里百年不见天光……”

    惟岳大叫一声:“百年了?”

    连城奇道:“你不知道?”

    惟岳怪声道:“你看这里有日晷吗?早年还有不知好歹要偷跑出去的小鬼,被我打死得多了,连小鬼也不来了。哎,真是鬼都不理。”

    连城低声问:“在这里待着,你不后悔?”

    “不后悔。”

    连城看着他,道:“她也不后悔。”

    惟岳一笑:“我知道啊。我与她之间,不必说这些。”

    柳诺忽问道:“你为何南下去三溪灵谷?”

    “我去找女娲族人,本想求助女娲之力净化一柄邪剑。那剑里有四个剑灵,因杀戮太盛反噬了剑主。这柄剑与我,与我的家人都有莫大联系。一旦邪剑失控,危害的不仅仅是我家人,更有天下苍生。”

    谢九忽而道:“我知道,那剑是启渊。”

    惟岳“呀”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也是修道的?有意思,你们一行人,一个剑灵,一个女娲,一个道士,一个小妖怪。”

    连城有些疑惑:“启渊与女娲一族有什么关系?”

    惟岳道:“启渊剑灵为伏羲所创,三皇上神,彼此相生相克。我想或许女娲之力可以一试。不过,美玉未得,得遇美人,成一生至爱,是我之大幸。”

    谢九抢声道:“前辈,你说女娲一族可以净化启渊,究竟是真是假?若是果真如此、那蜀山……”

    惟岳看向他:“你这小子,你师父是谁?”

    谢九跨步上前,对惟岳恭恭敬敬躬身而拜。

    惟岳笑道:“莫非是蜀山的弟子?”

    谢九正色道:“蜀山弟子无咎,师从惟昭掌门,见过师叔。”

    惟岳忽得向前一挣:“你是惟昭的弟子!”

    谢九喊了一声:“师叔。”

    地上细长的沟里有汩汩流动的声音,填满四周,使这寂静更加逼仄。

    这是他唯一听得到的声音,在这遗忘之隙,一声一声数着时间,又抹去岁月。谢九觉得胸腔里的愤懑与埋怨被这汩汩声响吞噬得干净,为师父的不平与不甘消弭殆尽——苦苦支撑的何止师父一人,谢九悲伤地想,又不敢再想。

    谢九低头道:“师父他老人家虽从不说,我却知道他对师叔甚是想念。终于得知您的所在,他也当安心了。”

    “你抬起头。”

    谢九依然抬头,目视惟岳。惟岳伸出手去,手指透过谢九的面孔,停在上面。谢九却恍惚觉得有一股暖意渗入。

    “柳诤……惟昭还好么?”

    谢九涩声道:“师父他尚安。”

    昏暗里柳诺看不清楚,却觉得那的确是惟岳的眼泪。柳诺忽有所觉,他对言角爱得灿烂,对人界爱得广阔,唯独对惟昭心怀愧欠,是内心深处不愿直视的软肋。

    连城忽道:“惟昭掌门独立苦撑,未必能长久。前辈,女娲一族真可以帮得上忙?或许女娲血玉果真可以净化邪灵?”

    惟岳一怔:“女娲血玉?你们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

    柳诺道:“连城本就是女娲一族,我在青鸾峰天河真人处也有见过女娲血玉的记载。”

    惟岳忍不住摇头笑道:“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想不到你们还认识天河兄。”

    柳诺指了指如意:“他是天河真人的弟子,说来与你渊源颇深。当年是你将他送到青鸾峰。”

    如意上前向惟岳致意,喊了一声前辈。惟岳瞪大眼睛,半晌才道:“你叫如意,也是我取的名字,希望你一生平安如意。”

    如意有些哽咽:“可惜父亲不在了……”

    “小白怎么了?”

    连城难过地道:“一个魔来抢水灵珠,小白战死了。他死前说,是受你之命留在枯月林看守水灵珠。”

    惟岳垂下头来,长叹了口气。“那时他陪着我南下。若非龙宴,我们也不能寻着魔气找到枯月林,我与言角小白联手,才与他战平,也有了百年之约。那是小白负伤,枯月林有水灵珠滋养,灵气适宜他修养,我便叫他留下了。我想青鸾峰的天河真人素有侠名,就与言角带着小如意前去,请他留守,代为照看。看你如今的样子,他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如意抽噎道:“是,师父待我极好。”

    “我也喜欢他性情,与他一见如故。我三人说起启渊之祸,剑灵之苦,言角道,女娲上神投身神农鼎而死,死后化成一块血玉,谷中长辈曾提到,那血玉凝结女娲神力,有辟邪洗污,还生延息之能。我便说道,’这女娲血玉,哪里去寻’,言角只道不知。那时天河在编纂隐迹录,就将它记了进去。”

    柳诺与连城一时默然,才知道女娲血玉的出处。

    惟岳把手放在如意头顶,如意心中一暖。惟岳柔声道:“你哭什么,这是你师父教的?”

    如意忙道:“让前辈笑话了。”

    惟岳笑道:“笑就笑,哭就哭,谁会笑话。你爱哭,看来天河兄疼你,从小呵护你。你如今长大成人,我好歹没有辜负你父母。”

    如意道:“前辈,我未来得及与父亲相认,实是遗憾。您若认识我母亲,还望告知,如意感激不尽!”

    惟岳沉默片刻,道:“你母亲过世了。过去的事,不必耿耿于怀,好好珍惜当下。你们也别久留,到底活人,过多染了鬼气就不好了。”

    柳诺道:“那你呢?”

    惟岳看向身后的灰墙,看向隐在昏暗里的无尽:“鬼人之川的守卫,若无新人,可不能离开。这是阎王定下的规定。”

    谢九道:“我们一同出去。”

    惟岳吸了吸鼻子,一笑:“我往前去,入那混沌里,即刻灰飞烟灭,我往后去,从这里去人间,便要魂飞魄散。”

    谢九指指两边:“沿着这墙前去,也不能离开?”

    惟岳指着一边:“你从这里走,”又指向另一边,“会从这里出来。我说过啦,这里是遗忘之所。”

    谢九朗声道:“师叔,我们进得来,也出得去,既出得去,就能带你一道去!不过是重塑肉身,一定有办法。就像当年,你惊涛骇浪里找来璞济枝,续了师父的一手一足不是么!”

    “你这孩子。”惟岳笑了笑,“我既承诺阎王,就当践行。人贵在信,柳诺生时明白,死后不可不明白。”

    谢九抿嘴终于不再说话。

    “你别不高兴,我还有几件事,需得你帮忙。”

    谢九拱手道:“师叔请讲。”

    “一,我曾对启渊剑灵道,困他们一时不是一世,终有一日要他们恢复原初。我托剑冢仙人寻找剑灵净化重塑的办法,等你离开,可去剑冢找慕容紫英前辈。”他转向柳诺,又道:“哎,其实当年我也告诉过你,不过你应该记不得了。你亦是剑灵,希望也可以帮到你。”

    谢九和柳诺点头记下了。

    “二,我和言角与龙宴有百年之约,等枯月林积攒足够的灵气,无碍林中修炼的妖怪们,就把水灵珠借给他。他若来取,还请连城姑娘答应他。”

    连城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点头应允了。

    “无咎,跟你师父说,哥哥有愧,没能照顾好他。”

    谢九轻声道:“师叔,师父从未怪过你。”

    “我知道。蜀山弟子,责无旁贷,身为兄长,心中有愧。”

    惟岳顿了顿,指了指身后:“我送你们从这里出去。”他于是说了穿墙之法。连城、如意与谢九与他道别,便有惟岳送了出去。

    柳诺走在最后。“冒用你的名字多年,实在惭愧。”

    惟岳笑道:“无妨,你喜欢就拿去用。有人替我好好活着,我也高兴。”

    柳诺一笑:“好。”

    “忘川,”惟岳忽道,“我魂魄受损,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柳诺怔了怔。

    惟岳缓缓道:“你要早做打算。”

    出来时,风物变化,已然不是西域之貌。

    连城等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四周山峦叠嶂。不远处几个树桩,风吹雨打不知多少年,如同石雕。再往前,依稀可以看到城镇的模样。

    几人具怀心事,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言语。良久,连城转身与柳诺道:“柳诺,好歹知道你的身份,再找名字不难。”

    谢九也道:“太师叔对名剑知之甚详。”

    如意道:“慕容前辈亦是,师父与他正是至交。”

    “柳诺?”

    柳诺盯着眼前场景瞬也不瞬,渐渐发颤。

    “柳诺!”

    柳诺怔怔地道:“我来过这里。这里是我醒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