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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红色的烧伤的疤痕就像永不消逝的火苗盘在他脖子上。他疲倦不已,眼睛干干的,哀伤没有眼泪的阻挡,干巴巴附着在眼睛上,他的样子勾的我一阵心酸,泪夺眶而出。他慢慢看向我,淡淡的长眉,剑脊一样的眉骨下,单薄眼皮,狭长如柳叶的眼睛轮廓。他微微张开苍白的唇,发出沙哑的几乎听不出字音的声音:“你为何哭?”

    我张了张嘴,努力了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摊开手掌递给我,我写下:你看上去很可怜。

    他欣慰的笑了笑。我不知他在欣慰什么。他的笑倒让我自觉自己很愚蠢。

    禁族还在吗?我在他手心写道。

    他摇摇头,目光变得凶戾,仿佛禁族两个字召唤出了恶魔,让他很是痛恨。

    其术在君子之手可救国救民,为何绝对禁止?大家谈之色变,他们已经消失了啊,还有何威胁呢?

    他低着头,看着手中复杂的火针罗盘,面上现出一丝苦笑:“禁术,禁族,还有人提及,还有人施展,他们就没有消失。毁灭一个种族的最终结果,就是无人提及,尽数忘记。”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忘记就是毁灭啊。

    龙游心是禁族吗?你呢?你好像也会禁族的招式。

    秦平呢,他功绩不可表,他的家人怎么办?

    他沉默的坐在门槛边,直到天黑也没有理我,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为他端来一杯茶后,就去后院待着了。黑甲士兵巡逻换班,黑色的颜色一批又一批轮换。

    我没有聊得来的,准确的说,是我害怕没有人能和我聊得来。

    阁楼顶上,我的房间被暴雨折磨的不成样子,又脏又湿,我不想去,再加上我亲眼看见了阁楼变成了黑色百足虫…我便更加厌恶恐惧。我在后院走廊里窝着,这里还干净些,空池子里下满了水,里面的灰尘弄得水十分浑浊,这侯府只要人一离开,立马荒废。鱼照初把卖宝贝的钱拿出来一丢丢修缮侯府,它都不至于如此荒凉。

    天渐渐黑了,多日的紧张与噩梦让我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能睡着了,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坐在走廊上抱着柱子睡着了,耳朵里偶尔传来闷闷钝钝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府里的黑甲士兵回来了。我迷迷糊糊的,眼皮沉的很,眼睛根本睁不开,浑身的劲儿就是用不到眼皮上。

    似醒非醒时,有双炽热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那双手很烫,我把手往回缩,身子一仰倒在走廊地上,地上的水渍把后背阴湿了,鼻子里钻进又凉又潮霉的味道,我欲起身,身体突然笨重起来,仿佛有人踩着我的手脚一般。

    突然龙游心闯入我的视线,可是我明明眼皮沉的睁不开眼睛,他的样子就印在我脑海里…

    “为什么呢?为什么活的是你,死的是我?”他抓住我的脸,几乎要把我整张脸扯下来……我挣扎着呼救,只觉身体陷入深渊里,越陷越深……这时身上突然一阵冰凉将我激醒,我喘着粗气猛然坐起来,身上落着几个片残瓦,走廊的屋顶坏了,屋顶上的一洼积水撒在我身上…我用衣袖抹去脑门上的冷汗,衣袖上却有血,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发展左眼流血不止……我爬起来去井边打水洗脸,左眼越洗越疼,我捂着左眼,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我鼓起勇气去百足虫阁楼里找些包扎的东西,有几个没有当值的黑甲士兵好心的把绷带和止血药给了我,他们帮我清理了血雾,包扎了伤口。

    “你这眼睛怎么伤的这么重?像被针板扎过一样。你得罪了谁吗?”他们边帮我边问我。

    我只是摇手示意没有得罪任何人,我不能提及龙游心,我得自己相信自己与他无关。

    他们帮我包扎好,我谢过他们就从阁楼跑出来了。他们待在百足虫的身体里不害怕吗?难道不怕虫子醒来把他们都融化了吃掉吗?还是说,他们早就习以为常这种生活了……

    这个世界突然开始慢慢陌生了。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房子不是房子,人也不见得是人。

    我跑去前殿,前殿前门开着,茶水满着,鱼照初却不见了。

    我刚刚醒来又累又渴,见茶没人动,我跑过去把茶水喝了,紧接着把茶杯向院子里丢去,听它啪的一声碎了,竟然觉得有些好听。我跑过去拾起碎片继续摔,直到它碎到不能再碎为止。听说清脆的响声能唤醒神智,我心里疑惑,担心龙游心会不会是什么恶鬼来找我索命来了,我得保持心神清醒,别被他蛊惑了。

    善庙里,德公雕像上的火可辟邪压祸,我去那逛一圈。我念想一出就跑出了侯府,夜幕已深,雨停后的街上,水洼如同镜子,倒映缤纷的路灯,薄薄冷雾低低的沉着,我踩着这些颜色快步向善庙跑。天上星斗罗列,千百年未变。星光凝成线落入人眼,那是几乎恒久不变的坐标,定下了世间历法。它时刻提醒我,我在何处。

    善庙在城南,离着城门不远,去往的善庙的不止有沧容城人,还有外来客。我赶去庙中,仰头看着火苗映照下那张安详的脸。

    我祈求他,护佑我,百事不昧,百邪不侵。

    今日前来拜德公的人尤其的多,我跪都没地方跪,想摸到他手臂上的火,就得踩着众多信徒的脑袋过去……

    “如果我能站的和德公一样高,就会看见,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众人来去,都不过如此。”我身边跪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体态壮美,容貌英正,英挺的鼻子,鼻梁骨有道冻疮,脸也比周围的人更粗糙些,像是常年被风霜摧残,他不是沧容城人。他戴白珠白玉飞云冠,身着云滔纱飞云暗纹衣裳,外披一件黑色半身立领小袄,他的目光满是痴迷,他想和德公一样。

    他的痴迷慢慢变成落寞,自言自叹一句:“我在尘世…我在尘世啊…我呼吸在这世道里,怎能和它无关?”

    云滔纱价值连城,他这一身衣裳虽然一眼看上去不算太出彩,倒也真是昂贵,此人身份定然不俗,看他脸上风霜留痕,应是个走南闯北商人。他眼角有些细纹,浅浅的,也跟他偏瘦有关,骨头贴着皮,没有太多褶皱。世间传闻,说皱纹是藏着故事的夹层,故事躲在里面留在脸上一道索引。这个人故事也不多嘛。

    我起身离开善庙,善庙信徒突然看见了我,他们一拥而上跑过来围住我。

    “卜师!听闻您术法高超,我实在苦闷,可否提点一二!”一个年轻人满脸期待的看着我,就好像我能救他祖宗十八代的命。还有的直接报出生辰八字,要我为他卜一生时运,甚至有的直接要钱要物,笃定我会点石成金和起死回生之法。说什么侯府就是为了百姓而建,我必须帮忙……

    人声越来越杂乱,杂乱的我只听见了喧嚣,却听不懂人语,渐渐的,连喧嚣都模糊成了一种闷闷的声音,我开始忽略它……我推开人群,木然向善庙外走…突然一个不稳栽倒在地上,脑袋磕在了铁包木的门槛上。

    咣当一声,皮肉磕肿,骨头被震的疼,要是我的伤口会流血,我一定讹的他们毛都不剩。

    我确信刚刚是有人踢了我一脚,我站起来转身向后看,门突然紧闭,众人的都气势汹汹的看着我,这样看来,他们都有可能踢我一脚。我以为门是被风吹上的,故而继续开门想离开这,谁知那门就像焊死一样…他们一副关门打狗的架势,这里面只有刚刚那个自言自语的顾自安静的在角落里待着,看上去是个无辜被牵扯的局外人。刚刚还在乞求我,现在就打我,只因为没有回应吗?德公也没有回应他们啊,他们为什么不怪他?他们寻得到我,寻不到德公,认为我再怎么样都是人,到底和他们一样…尊重我是因为我有超出人的能力,唾弃我是因为我让他们失望…可我并没有说我要承担起他们的期望啊…

    “三千山巫族,那是天地与世人的媒介,我们知道他们不会说谎!你什么来路,竟然敢污蔑大巫师,令他蒙冤而死!”他们之中有个人在大声叫喊,在我眼中,他们的样子变得好像变得没有区别,都成为一个个相似的人,那么多人在一起,指着鼻子骂我,那么多人拥挤着只干这一件事,我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水,看见的他们的样子皆是模糊成一团颜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