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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全国博物圈新媒体培训会”设在酒店的宴会厅,为期两天安排了六场讲座,授课老师中两位博物圈人四位新媒体人,均来自各自领域的知名机构。两位文博圈人业内都不陌生,其中一位多次来明城馆传授过经验,每次都是骆佳接待,他们互相加了微信。

    “还在上班呐。”

    讲座中场休息时他主动走了过来。二十八号上午的时间都是他的,但听他讲座会让人忘了时间。

    “戴着口罩也能认出来?”她起身以示尊重。

    “你不说话我还不能确定。”

    他的小眼睛说着相反的话。长得很有个性,多看也就帅了。

    “该叫曾馆了。”

    “哪比得上你。”

    “我怎么了?”

    “都听说了。”

    “过去式了。”

    “是吗?”

    “不上班你让我干嘛?”

    “博物院了是吧?”

    “黄院刚调走了,新院长还没定。”

    “你还在宣教部?”

    “对,不过去艺术馆了。”

    “我第一次知道明城还有个艺术馆。”

    有些恃才傲物,鲜有能入他法眼的。他直击灵魂的吐槽用在别人身上也许是件乐事,等到哪天枪口对准了她那就乐不起来了。

    “给你升职了?”他又问。

    “主任助理,安慰奖,让我做苦力。”

    “来我们馆,让你做副主任。”

    “得了吧。”

    “我们宣教部一个正主任,其他都当拿自己当副主任,多你一个不多。”

    “原来你是光杆司令。”

    “不是我,现在这位有点难。”

    “你这个老领导太有领袖魅力了。”

    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中午有空吗?”他问。

    “还有一堆活没干。”她极尽无奈地说。

    “饭总得吃吧。”

    “你也吃工作餐?”

    “不知道……和他们工作人员一起吃吧。”

    “下午回?”

    “再联系吧。”他突兀地转过身去,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说:“真的,考虑一下。”

    是她的校友,三十五岁荣升国内一线大馆的副馆长,算得上年轻有为了。在他手下工作一定比在女士手下好得多得多,也许她可以说服自己去北江重新开始,但谁能向她保证道了歉她的档案里就不会多出一张处分决定?再交涉再理论,就算维权成功手头的新工作肯定黄了。全面客观冷静地分析,她有两个相对安全的选择,赖在院里,或者回家啃老。

    (分隔符)

    下午第二场的主讲人隶属国内最大的微博平台,课表上的文博内容运营负责人赵丽娜身体抱恙,代班讲师是热点内容运营负责人曹薇,丹凤眼和披肩发都没变。

    她还能听见那窃窃私语声,透着恋人放肆的暧昧,像半遮半露的身体挑逗着四周的肃静,情情爱爱的杂草开始滋生,暑期的图书馆就这样堕落了。她觉得烦,直到突然认出了男方的声音,照这个声音所说他前天就回西安了。她悄悄朝书架另一边看,背影就够了——女方找书男方陪着,没有亲密的举动却是她见过的最亲密的场景,原来他也会迁就别人。是她的马尾不如披落的长发妩媚还是——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告诉她是什么让他移情别恋,他也许没那么喜欢她但他是喜欢她的,至少一开始是喜欢的,她相信自己的感觉,还是她的感觉被一厢情愿蒙蔽了?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拒绝她?她想走但两腿发软。头晕、胸闷、心慌、反胃,恍惚中回到寝室,等待她的还有厌食和失眠。他和另一个女人讨论出游方案却故意躲着她,和另一个女人相比她该有多讨厌。是她逼得太紧了?她知道失恋的人常常过度自责,她知道感情无所谓对错,但这不能闭合她心上的大口子。这条口子让她不敢再相信自己,也许她的认知和事实存在差距,揶揄她听成了肯定,白眼她看成了笑脸,她对自己和周遭的理解全是错的。她想就算他一直沉默他们总还能再说一次话,他总得向她提分手,但她错了,他只是以公开出双入对让大家知道他有了新的女朋友,等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了毫无歉意地说不知道怎么和她开口。带着心上的口子她行尸走肉地过完了大四。失恋的生理反应最终都消失了,但这条无形的口子一直跟她回了明城。情情爱爱的杂草荒芜的原来是她的心。

    后来她在食堂见着了他的新欢,也许她认错了背影,但那双高冷的眼睛似乎解释了赵子翔的迁就。就那么一次,说来也怪,同一个时间同一个食堂,不同的时间不同的食堂,无缘再见,好像那次就是特意让她看看的,就像学校里那么多图书馆,偏偏都去了同一个。她没有打听什么名字哪个院系本科还是读研,知道的太多会不快乐,她已经深有体会了。

    说来也巧,八年后再见她还是很不快乐,依然处于下风。

    作为一名媒体人曹薇是专业的,当然那样一双霸气外露的眼睛让人很难想象她不是讲台上的王者。别人坐着讲她站着,背对PPT侃侃而谈,内容营销像是她刚研发的超级手机,没有人比她更有发言权。理论明了案例生动,讲座并不枯燥,一点儿也不,但骆佳以为时间可以过得再快一点。她的头胀得厉害,摘了口罩情况并没有好转,胀痛从后脑扩散到头顶,像越充越满的气又像越烧越旺的火。每到换季的时候她都会头疼,磁共振没发现问题医生无计可施,她只能缩在床上想象劈开自己的头放气灭火,想象发育成熟、全副武装的雅典娜出生时宙斯的畅快。只有一颗疼痛欲裂的脑袋才能想到把头颅变成子宫,也许作者还想说智慧从痛苦中来。

    五点讲座准时结束,她和室友说她不吃晚饭了。她要先躺会儿,要是饿醒了就去便利店买点,只要头不疼了晚饭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分隔符)

    叫醒她的不是饥饿是手机,她已经错过了一个“语音通话”。

    “还在杭中吗?”

    “在。”

    “晚上有空吗?”

    “我在睡觉。”

    “现在才七点半。”

    “我头疼。”

    “发烧了吗?”

    她用手背在额头感觉了一阵,应该没有。事实上头已经没那么胀了。

    “还有别的症状吗?”

    “我这算是季节病吧。”

    “严重吗?”

    “已经好很多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给你留了点蛋糕,地址发我,我让跑腿给你放在前台,明天拿一下。”

    “你在杭中?”

    “本来想上叫你、沈歆、肖煜、我妈和我爸一起吃一顿世界上最尴尬的生日大餐,你不来计划就泡汤了。”

    “还好我去不了。”

    “沈歆不吃蛋糕,只能给你了。”

    “我不是垃圾桶,就算我什么也不是。”

    “你既然什么也不是当然也不是垃圾桶了。”

    “不好意思……你是好意,我应该谢谢你。”

    “不打扰你休息了,地址发我。”

    “不用老惦记着我。”

    “放心,我不喜欢你。”

    没等她说话电话断了。她仿佛听见赵子翔的声音,他从没明说的话。赵子翔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不喜欢你”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她,难以脱身的泥沼。对那个全系第一的骆佳来说现在的她无疑是个loser,从放弃保研开始她就踏上了不归路,一步一步终于把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大功告成。谁说她不是个疯子,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罢了。

    谢仲琳发来微信,“地址?”她在网上查到地址回了过去。他要给就收着,别问那么多为什么。胀痛已经退回了后脑,据守着一点像另一颗心脏隐隐跳动。她不想睡了,室友吃饭还没回来,她也要去吃点东西。

    出了酒店她果断左转,没想到几步之遥就有一家便利店,靠窗的休息区有空位,她要了份红烧大排饭,另外买了杯现磨咖啡。大排干米饭硬,没吃一半她的脸已经又酸又僵,身上还冒汗,她很担心这样剧烈的脸部运动会让头痛东山再起。

    她走到收银台对女店员说:“你们这饭太硬了,没法吃。”

    “不会啊,没有顾客说硬。”店员不卑不亢地告诉她。

    “你去吃吃看。”

    “每个人对软硬的感觉不一样。”

    “我要把饭退了。”

    “不好意思,不是食材的质量问题不能退,再说你已经吃过了。”

    “不吃我怎么知道不能吃?”

    “人家都说我们的米饭好吃,大排饭我们卖的很好。”

    “但是我的大排饭质量有问题,食材加工不到位也是质量问题。”

    “我说了,如果食物客观上有问题烂了臭了可以给你退,可是你说饭太硬了,这个太主观了,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你说太硬了他说太软了,你让我们怎么办?”店员对一个来付款的顾客说,好像要他评评理。顾客看看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和便利店的饭较劲。

    “你们店长呢?”她死磕到底地问。

    “不在。”

    “叫他来,让他看看是软还是硬。”

    店员不紧不慢地收完钱后不紧不慢地拿起了手机,“华姐,有个顾客说大排饭米太硬要退……那个木桶蒸饭……吃过了,我说食材变质了可以退,可是味道好坏这种……没有……嗯……好。”店员放下手机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对她说:“把饭拿过来。”

    她不便强迫收银小姐姐离开收银台只能把饭端了过去,对方用筷子夹了几粒米放进嘴里尝。“这要是硬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是软了。不信你问别人。”

    店员一副“有没有搞错”的口气说得很肯定,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错了,她的感觉都是幻觉,她以为的不是她以为的,时空错乱的既视感,认知混乱的迷失感,她臆想的未来她的黄粱一梦,他的脸坠入黑暗,她还在北江“后赵子翔”中。杭中,脑袋里的心跳像转向灯闪烁,是杭中不是北江,让人头疼的总是现时。

    “再给我双筷子,我问别人。”她对店员说。

    “你要退就给你退,不过要说清楚,不是我们的饭有问题是你吃不惯,我们的饭老顾客都知道的。”店员大声地说。

    “以前的饭我不知道,今天的饭不能吃。”

    “你这种人我还没碰到过。”

    “你们这种店我也没碰到过。”

    店员噘着嘴把十八元原路退给了她。店家要是态度好她会再买两个包子充饥,但是现在她连咖啡都想退了。咖啡是个惊喜,至少她觉得能喝,可惜没法坐下来一口包子一口咖啡了。

    便利店外她继续往左,街对面是另一家酒店,看起来比她住的那家高级,酒店前人行道护栏上的标牌称这条狭窄的街为“酒店通道”。通道指向一条大马路,经过右手边一栋写字楼样的大厦她来到了丁字路口,马路对面的招牌灯显示那儿还有一座大厦和一家酒店。她在马路这边左拐,打烊的银行,打烊的邮政,打烊的银行,打烊的保险公司,打烊的口腔医院,走过一个绵延不绝的新村,站在又一个路口,马路那头远远立着另一家医院。视野之内小区无言高楼酣眠,沉闷的夜景毫无起色。不见购物中心闪亮的霓虹,就算附近有商超,靠她的两条腿是到不了了。往回走,她知道酒店的另一边一样“荒凉”,连片的居民楼,只被银行和手机营业厅打破了队形。繁华和她相距甚远。

    高级酒店临街的餐厅灯火通明,原先遮蔽玻璃墙的帘子被拉开了,能看见餐厅里有架三角钢琴。对一个快失业的人来说去那里吃饭是个奢侈的决定,但她穿过“酒店通道”朝酒店走了过去。

    服务员问她有没有邀请码,她这才注意到餐厅门口的电子竖屏上写的,某培训学校的第四届“星琴会”。她什么也没有,于是傻站在门口看有码的人进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琴上弹起了《爱乐之城》的主题曲。

    她回到自己的酒店,前台说没有人给她送来东西。希望真的是蛋糕,她更想吃顿热饭,但是中餐太味儿会把房间搞得乌烟瘴气。

    室友和其他馆的同事夜游回来正要洗漱,九点多了,她的晚饭权当夜宵了。她在网上买了袋吐司,酒店在无门槛免费配送的范围之内,对一个快失业的人来说这是个福音。省吃俭用她的存款还能撑一段时间,可以边做兼职边找工作,同传苦是苦了点但是nopainnogain。也许做着兼职就来了机会,也许能因此得到自由,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快到十点她的面包到了,一出电梯厅就看见穿着工装的小哥等在前台。

    “你的?”

    “我的。”

    对完潦草的暗号小哥交给她塑料袋急匆匆地走了。她转身向前台要谢仲琳送来的东西,服务员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刚才你们打电话给我说有我的快递,我说先在前台放一下我等会儿来取。”“刚才”已是半小时前的事了,她刚面包下单蛋糕到了。

    “噢——那边。”服务员抬起下巴示意她的斜后方。

    那边有张供客人休息的长沙发,送东西来的人站在沙发前看着她。她走了过去,他拿起沙发上的袋子给她,她接过袋子只觉得沉,袋子和身体都像灌了铅。他用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说“上去吧”,她不敢回头。

    青花杯和长寿面,她可以回头也应该回头,没人会说她是个逃兵,因为男人就是女人的战场,但她还不能回头,不管输赢,她要先打完和女士的这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