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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瓮中之鳖

    受市委宣传部之托,明城博物院将从9月22日至10月10日推出“我亦是行人——石培元学艺五十年金石书画展”,明城馆陈列书法和篆刻作品,艺术馆展示绘画作品。石老师是书法大家石旦的亲侄子,推广侄子的艺术成就对邀请叔叔来明城开设文艺大师工作室有益无害。展览在明城馆开幕,市领导来了,局领导来了,石老师的拥趸来了,院里组织的观众也来了,现场人头攒动,自疫情发生以来明城馆的一楼大厅还没这么热闹过。

    两天后对展览效果感到满意的石老师设宴答谢博物院的主创们,身为所有新闻稿的作者,骆佳在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小李子“晚上一起吃饭不许请假”的通知。她先小跑回出租房取了车再穿越下班高峰期的车流往餐厅赶,毫无悬念地最后一个进了包间。大家都在合意的或者尽量合意的位子上坐下了,给她留了上菜位。

    “不好意思,我回家拿车过来晚了。”她向女士解释说。女士是院部唯一的代表,其他人除了小李子还有宣教部专管讲解员的副主任、展览部的正副主任和两个讲解员。

    “骆佳,北大才女。”女士向身边的东家介绍道,“通稿都是她写的,还可以吧?”

    “哦唷,骆佳啊,久闻大名。来来来,坐这里。”石老师搬起自己的椅子往女士一边靠。另一边的小李子见状赶忙说:“您坐着,我和骆佳换一个。”

    “骆佳过来,你们都往那边移一个。”女士发话了。

    “不用了,我坐这里就好。”她徒劳地说。换座大潮席卷而来,她只得捧起她的餐具坐了过去。

    “你们严院有事不来了,大忙人啊。”石老师冲着她对所有人说。

    “展览最重要,核心工作,她不忙博物馆就要关门了。”女士说。

    “展览多的是,我也可以给你们介绍,但是展览不会宣传自己,对不对?”石老师问她。他微胖的圆脸近在咫尺,不老不嫩,不帅不挫,她能闻到他口气里的薄荷味。“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她说。

    “应该做的也分会做和不会做,你们就做得很好。”

    “石老师的展览好我们不用做什么,”女士说,“花香蝶自来。”

    “老师我不敢当,我叔叔说自己是老学生,那我就是小学生。”

    “我们都是学生,向您学习。”女士说。

    “石校长。”小李子说。

    “他们都叫我老石。”

    “石总,”女士说,“能文能武,厉害。”

    他有自己的广告公司,又开了家书画院,身上的烟火气盖住了文人气。

    “其实我学艺有五十二年了。”石总比着手势强调“五十二”。五岁的时候拜师学二胡,第一份工作是在文化馆拉琴伴奏,后来在文保所做古建筑研究,到处寻访明城的古建筑,结构部件全都一点点描摹下来……

    菜被陆续端了上来,没吃几口到了敬酒环节。先是东家向全体敬酒(“大家辛苦了”),然后女士带领全体回敬东家(“石总破费了”)。接着从女士开始轮流敬东家,要开车的或是像女士这种最近胃不太舒服的都以饮料代酒,她也拿起了椰汁,但石总斜瞄着她的杯子不满地说:“这是什么?第一个喝饮料,最后一个还是喝饮料,就我一个人喝酒,博物馆怎么回事?”

    “我还得开车回家。”她“娇声”求放过。

    “不喝酒就别敬我了。”石总瞬间变了脸。

    “打个车回去。蒋辉——”太后示意小李子意给她满上。

    小李子遵旨,她拿起红酒杯强迫自己笑着说:“石总,我敬你。”

    “这就对了嘛。”石总又把笑脸翻了回来,“全喝了。”

    “真的不行。”

    “一半。”

    他把他的全喝了,她喝了一半。她想以开车为由躲喝酒的计划失败了,虽有所提防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多少酒精,没怎么喝过,不能喝遭殃,能喝也受罪,只有逃席一条路。

    女士和石总相谈甚欢,石总向女士了解院里的情况,女士听石总述说他的艺术人生。其他人有时加入他们有时私下交流,进退自如好不自在,只有她,左沟右壑比坐牢还难,石总的高见她没兴趣知道但滔滔话语不住地往她耳朵里灌——

    “王羲之说‘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什么意思?就是‘胸有成竹’。下笔之前就已经知道要怎么写了,先有意,再有字,写的不是点横撇捺,是心。作书作画作文作曲甚至做生意,任何创作,‘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最高境界。练艺炼心,天人合一,是为心也。天是天然,人是功夫,天分和勤奋缺一不可,光有勤奋只能补拙。爱迪生的话我们都只听了一半,他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其实后面还有个但是——‘但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始于百分之一的灵感’,没有天赋成不了大器。天赋怎么炼?向天要?向自己要。天生万物,万法万性皆自然之理,向自己要就是向天要。现在的人都活在手机里,时间碎片化,生活同质化,我说要把自己格式化,杂七杂八的都删掉,系统重置一下让自己回到初始状态,把存储空间留给生你的自然之气,把自己的潜能释放出来。天道无为,事在人为。自然是没有主宰没有计划的,没有说选这个做天才选那个做白痴,好坏都是偶然的,我叔叔这种性能超群的是特例,大多数人的出厂配置是一样的,我和你们是一样的,我能办展览你们也可以。我的书画院就是一个让你‘沉静’的地方,教技法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教炼心,怎么提炼自己的天资,怎么强化它利用它。就算不想当书法家画家,来住个一两个月,对你的工作生活也是绝对没有坏处的。看看外面,信息过量,价值过剩,个个都要体现自我最后个个都没有自我。”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左腿被什么碰了一下,几秒后那东西又贴了上来蹭她的腿肚子。她撩起桌布查看,石总朝她翘着二郎腿,没穿鞋袜的左脚勉强没碰着她。他若无其事地和别人聊着,她一退椅子站了起来。

    他心虚地看着她。

    “去洗手间。”她愚蠢地说。

    她拿着手机走到酒店外面,新鲜空气没能淡化她左腿上的异物感。指控没用,她证明不了,再咽不下这事也只能让它留在桌下。她能做的是赶紧走,把受害程度降到最低。

    “来了来了。”她一回包间就听女士说,显然指她。

    石总手拿酒杯起身相迎,“来来来,就差你了。敬我们的才女,这回不许剩了。”

    一看她的半杯酒,又满了。“不好意思石总,家里刚打电话来有点事,我要先走了。”她不那么抱歉地说。

    “喝了再走,不差这点时间。”

    “我不会喝酒,还有事醉了不方便。”

    “不给我面子是吧?”

    刚才就该走的,她错过了全身而退(假设有这种可能)的时机。喝还是不喝?不喝姓石的也会帮市里争取大师工作室,毕竟展览已经开幕,而且他的书画院和将来谁知道还有什么文化项目离不开市里的支持。不喝不会影响工作室能否落户明城,她和石总都没那么重要,不喝只会影响她能否在院里待下去。她拒绝投降坚持到现在,算来也就三个月,人要学会在逆境里生存,但更大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该说“够了”?

    “失陪了石总。”她拿起包说,“您那手别老往我们洪院身上放。”

    右手夹菜喝酒左手闲着也是闲着,脚不安分想来手也差不多。

    “你说什么?她是不是有毛病?”

    手机没录下女士的回答。从她第二次进包间到出来,她和石总的对话都在,万一有人歪曲事实她这里至少保存了一部分真相。她不会轻易离开,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拒绝投降。她喜欢这份工作,说说历史写写文化,借助博物馆这个大IP的影响力让人们的手机里多一些主旋律和正能量。她喜欢在明城博物院做这份工作,因为对明城馆的一砖一瓦有了感情,因为从明城馆出来遇见了他。

    (分隔符)

    第二天早上她有所动摇,也许她的决心里大半是酒精,现在酒劲过了。一杯酒喝了就喝了,喝完再走有理有节,抵抗太累何苦再自找麻烦。争了一口气却得成天提着,不知道什么样的磨难等着她。

    (分隔符)

    二十七号下午女士命她“马上过来”。

    “向石老师道歉。”女士通知她,“他向局里投诉了,程局亲自过问这件事。”

    “投诉什么?”

    “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吗?你连我也骂了,那么多人都听见了。”

    “我是看不下去了所以说了出来。”

    “你看见什么了?还要胡说八道?”

    “石老师那是性骚扰,为什么不揭发他?”

    “你对我有意见我们单位内部解决好吧?不要当街撒泼还扯上外人。”

    “我没有撒泼,我不道歉。”

    “你不道歉?石老师要撤展,还要在网上给我们造舆论,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他不会撤展。”

    “你不道歉想怎么样?辞职吗?单位不会批准的,事情没解决以前你不能走。”

    “我提前三十天书面通知单位,三十天以后劳动合同解除,不用单位批准。”

    “有哪个单位会要一个受过处分的人?你以为你一走就没事了?处分要进档案的,要跟你一辈子,一旦有了污点你就别想抹掉。”

    “道歉就不处分我?”

    “看你的认错表现。”

    “我错哪儿了?石老师动手动脚没错,他占您便宜——”

    “说够了没有?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占便宜了?谁给你权利造谣中伤血口喷人?有证据就拿出来没证据就给我闭嘴!”

    “我对您没意见,是您和我过不去。”

    女士不屑地一笑,这才是女士真正要对她说的,“认栽吧”。规劝斥责都是表演——也许斥责不全是表演——怕她用手机录音,或者自己录了音打算留档。

    “好好想想事情闹大了会怎么样。你自己没了前途,给院里局里造成恶劣影响,这些都先不去管它,想想你身边的人你父母会怎么样。你要给你父母丢脸没人拦你,但是不给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石老师是不会罢休的,他有很多朋友,恐怕连你父母也惹不起。”女士设身处地地向她施压。

    “怎么道歉?我去找他?”

    “还要石老师来找你吗?”

    “去局里,要有人作见证。”

    “我要问一下局里的意见。”

    “杭中培训我还要去吗?”

    “你不去谁去?有事马上回来。”

    “那我得走了,今天下午报到,我还要赶车。”

    “回去反思一下,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为了争取人人都想要的公道,这就是“怎么”。她对自己的运气没抱任何幻想,对于现在这个结果她并不感到意外。如果不说最后那句话她不至于把自己推上绝路,但那句话是整顿饭唯一的亮点,她低微的尊严的天鹅之歌。

    她后悔了吗?既然最后还是要丢了工作,还不如当初辞了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