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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生活小贴士

    他们都喜欢自然醒,他五点起,她六点。休息日她会关上生物钟让自己任意醒,一般不晚于八点。他试过和她一起任意醒,两个人睡到七点多,一次还行,次数多了他失去的就不止两个小时了,再说作息一变影响他的排便。那次以后他还是五点起,五点半叫她起,她出去买油条,回来说路上人真少感觉真好。

    有时候吃杂粮煎饼裹油条,有时候煎葱油饼和牛肉肠,有时候煮一锅稀饭再开一瓶酱豆腐,大多数时候用吐司/法棍/恰巴塔做三明治。水煮蛋和香蕉雷打不动,他喝黑咖啡她喝加奶热可可。早饭她操持,大方向——易做易收拾。面包她不进吐司机不进烤箱进蒸锅,说是歪打正着,想给快过期的吐司除菌没想到蒸蒸更好吃。好不好吃见仁见智,热腾腾软塌塌的法棍他倒不是不能接受。

    今早她得空腹,他没有在五点半叫醒她,先看了半小时的书然后出去跑步。天蒙蒙亮,四下里静悄悄。走过自己的车时他又想来这里停车真是个问题,每次她只能把车留在单位把车位让给他,不过接送她上下班也挺好,有过日子的感觉。小区隔壁的苍蝇馆前面一个胖男人叼着烟站在油渍渍的地上刮胡子,他看男人男人看他,嗞——。他摘下口罩跑了起来,风像冰贴在脸上。跑半小时,朝艺术馆相反的方向一直往前,三公里左右有座天桥,上天桥返回。这一带明显是刚开发的,有很多楼在建,也有大片拆了没建的乱石岗,建好的新楼在灰色的晨曦里看起来已经像无人问津的库存品。又是个阴天,远处朦朦胧胧的他分不清是雾还是霾。马路很宽车没几辆,罕见的景象,让人想冲到路中央跳舞。偶尔有骑电动车的经过,有时能看到一两个行人。空旷的早晨。他听着DavidByrne,思绪在自己的呼吸和这件事那件事之间跳跃,似乎想了很多,但跑完后基本不剩什么。他特意不让自己出神,外婆从小教他走路不要想心事。这两天网上都在说一个火场舍身救妻的男人,他想不管你有多成功你的价值只在一个决定里,生死存亡之际的抉择是你真正的分量。

    天桥上有辆共享单车,像乞力马扎罗上的那头豹子一样神秘。他下天桥的地方有片杂草丛,里面的垃圾似乎被清理过,前几次这里有只破损的路锥,躺那儿太久他快把它当成装置艺术了。

    她来电话让他在早餐店等她拿饭盒过去。前一天他们说好今天不做早饭他跑完自己买点,但他没法在腰上塞个饭盒,她也没法把店里用的塑料袋当作安全无毒的食品袋。刚放下电话她又打了过来,说干脆早点她买他直接回家,他说好。有些事当老公的无师自通——谁叫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比如对老婆阳奉阴违。

    他没等太久,她用保温桶装了粢饭和生煎,他扫码付钱。她牙没刷脸没洗口罩一戴万事大吉,对此她甚是得意。在他看来口罩是个障碍,洗不洗脸差别不大,不挑角度、时段和光线的好皮肤,不干不油,光洁细腻,一到冬天还白里透红。那晚在路灯下他看了很久,没化妆,摄人心魄的美。他轻轻蘸了额头上的汗珠,直到指尖干了都没有勇气把手放进嘴里尝尝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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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诊室外的走廊上全是女人,为数不多的男性陪同人员似乎都止步于走廊口的几排座椅。怕错过叫号他们也留在了走廊上,座位早没了,她找了个勉强能提供舒适距离的站位,但从这个点看不到分配给她的308诊室,于是他时不时走过去瞧瞧308外的电子屏,“骆*”怎么也爬不上第一位。“帅哥,帅哥——”他反应过来是在叫他。“麻烦你——”坐他身后的一个妹子摆摆手要他靠边,他挡了她的视线。妹子一脸倦容(看眼睛就够了),妇科病让她疲惫,等待让她疲惫,闯进女人地盘的傻男人让她疲惫。

    “帅哥,你去那边坐着吧。”“骆*”对他说。

    “你饿不饿?”他不想让她以为他急着走,他不是为自己急。

    她摇摇头拉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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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改了主意,没让她查性激素六项,说她的情况不像是黄体的问题,让她先查一下甲状腺功能、叶酸代谢能力还有什么抗体。检验报告说是五六个工作日才能拿,但实际上用不了那么久,“过两三天自己在健康明城上查一下,一般已经有了”,她贴心地告诉他们。报告出来以后再来找她,她周一全天周三上午,或者——她从桌上的便签盒里拿出一张名片——她可以在微信上先帮她看一下。蔡医生想人所想的目光轮流落在他们身上,他这个做丈夫的很有参与感。

    “她认出你了。”她说。

    “可能她孩子学琴。”他说。

    抽血的时候她看着护士把针扎进自己的血管。她前面的几个女人都会把脸侧过去,她就看着护士下针,上次挂盐水也是这样。叶酸检测项在电脑“小票”上叫“MTHFR基因检测”,“法国神话”,他想,MYTHOLOGIEFRANÇA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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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知道我没准备好所以走了。”她上车后说。

    “是你的身体没有准备好,或者是我的经子,它什么都不知道。它要是知道压根就不会来,不会白白让你受罪。”

    “我没怎么受罪,真的,运气算好的了。”

    “真的不疼?”

    “没那么疼,真的。”她拍拍他的右胳膊。

    对此他仍然持怀疑态度。她说还是拉肚子那次疼,东西一出来就不疼了,第二天出血也止了。她说出来的东西有点吓人,血肉模糊的一块,长的,两头尖,她没敢细看裹在姨妈巾里扔了。她说她很后悔,已经够对不起它了应该把它埋了。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他在汕海的床上惊醒,他梦见他们站在一块泥土地上,她指着一株长得稀稀拉拉的灌木说就是它,他一看上面开的是红花不是肉块心想不可能是它,但他摘了一朵花冒充通行证给一个管门的看,那人说“对的”,他进了他和外婆以前住的地方,那里只有一只白色的浴缸,里面没有肉块什么也没有,他心想坏了,急转身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他想跑但迈不开腿,黑暗里伸出两只手猛地把他推进了浴缸。

    他问她中午想吃什么,晚饭他们订了一家明城菜餐厅,午饭本来想在车上用外卖对付一下,他们不知道报告不能当天取,还打算在医院耗一天。她说去超市买点,回家吃。

    “你喜欢过生日吗?”她有些没头没脑地问。

    “过什么生日?”

    “很多男人都不过生日,也许你更不想过,我没问你的意见就给你买蛋糕让你吹蜡烛,也许你不喜欢这样。”

    她没给他买蛋糕要他吹蜡烛但他明白她的意思。“你怎么知道很多男人都不过生日?”

    “谈话节目里说的。”

    “我喜欢你给我过生日,你和我。以前外婆会给我做碗桂圆滑蛋,不说生日快乐,不提生日两个字,就说‘又大一岁了’。”

    “我也给你做桂圆滑蛋,‘亲爱的,又老一岁了’。”

    “礼物也不能少。”

    “只要你真的喜欢。你不用配合我做你不想做的事,不喜欢就告诉我,和我沟通。”

    “也是访谈节目说的?”

    “想和我一起看吗?”

    “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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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一起逛超市,他欣喜地发现她不是那种买根葱挑半天的老婆,至少目前还不是,“差不多就行了”是他们共同的理念。一个热心阿姨告诉他们卷心菜要买轻的,颜色要绿分量也要轻,重的叫铁包,没轻的脆又难剥,而她一直以为卷心菜越瓷实越好。超市不是世界500强但遍布全市各个社区,东西便宜又新鲜,深受本地大叔大妈欢迎。果蔬肉蛋奶他们各来了一点,最后往购物车里加了桂圆干和红糖。

    四台自助结账机前都有人,有人咳嗽也有人没戴口罩,于是他们把购物车推到了人工收银处。他站她身后,一开始他的注意力都在收银员那双忙碌的手上。到她了,她提起购物篮放在台子上,收银员从篮子里拿出苹果、香蕉、桔子、面包、饼干、话梅、洗洁精、卫生巾——他把视线转向她的麻花辫,浓密,乌黑,油亮,一些陈词滥调都能用上,脖梗上松垮垮地绞了几下再扎上黑色的皮筋。她的侧脸很年轻,像个学生,付完钱她在收银台的凹槽处装袋,那边她还没装完,这边收银员已经把他过了机子的采购品往凹槽里放,他担心他们的东西会混在一起,没等他想完她已经拿起他的香蕉往自己的袋子里装。“那是我的。”他说。她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是他的,你拿错了。”收银员指着他的香蕉对她说。她终于听懂了,说着“不好意思”把香蕉拿了出来。别说认出他了,在那不超过一秒的对视中她根本没有看见他,她的心思在别处。她穿一件白色的T恤,下摆塞在牛仔裤里,T恤很大她很小,纤瘦的背影透着JoanDidion说的“极度脆弱和裸露”。装袋的时候他发现她忘了拿苹果,也许她以为那也是他的,他把它们放进了自己的袋子,也许他不忍心浪费了她的钱。其实隔着墨镜他看不出辫子是否真的乌黑油亮。

    2013年的夏天,北江。

    袋子里的七只苹果像未经挑选随便拿的,伤的伤烂的烂,他每吃一只就会猜她遭遇了什么,她和她的亲友在他脑中经历了各种不幸。七只苹果以后他只记得她的麻花辫,但再见时辫子没了。他凭什么肯定是她?她说她没留过麻花辫。

    他以为自己认出了她,但他只认出了脆弱,他生命的主旋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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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起她的短发遮住了眼睛,她把头发夹在耳后,风又把它们吹散。“Somehowithadallworked”,Didion说她四十年的婚姻,她不知道怎么做个妻子,她的丈夫很可能不知道怎么做个丈夫,他们摸着石头过河,improvsing,flyingblind,但他们做到了。那时候他不懂,现在他明白了。

    “Anhundredyearsshouldgotopraise/Thineeyes,andonthyforeheadgaze;/Twohundredtoadoreeachbreast,/Butthirtythousandtotherest;/Anageatleasttoeverypart,/Andthelastageshouldshowyourheart.”来日方长。

    他替她撩起头发在她耳边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