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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伤了心弦

    夜在流逝,风雪在加深,巍巍大理寺,衙门紧闭,就连衙前的灯笼也禁不住风雪吹袭,早不知什么时候灭了灯盏,幽幽一片昏暗,更显凄寂。

    薛裴之从衙门中走出的时候,孤寂落寞,入目处蔓延凄凉,抬首望向这座锦绣京畿,曾经的少年鲜衣怒马,足下风流,时不时的与京中纨绔并辔齐驱于市井中狂奔的烂漫时光,早一去不复返,更像是恍惚前世,遥不可及了。

    他将物证房里的两个物证全都带走了,留在身上,他担心任何一件再度从物证房里面不翼而飞。一路疾行,锦靴早被雪水所浸湿了,行也疾疾,风也匆匆,便是将肩上系的那领披风也给掀得抛在身后,也无暇顾及。

    只露出内中淡青长衫,碧绿腰封,暗绣淡淡菡萏花样,只是花开半朵,半朵凋零,几乎要将整个衣摆占据。本该是京中纨绔今年最爱的服饰花样,却在此刻显得萧瑟无比。

    回到旧日的家中,昏昏暗暗的,家奴早散,连灵堂都无人供奉,只残留着案发时候的场景未及收拾,以及大理寺的封条。

    大理寺卿在时,高门大户,天子倚重,储君麾下,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而今树倒猢狲散,偌大一个家中,竟是连一个留守的老奴来深夜点一盏灯的都没有,人情冷暖,此间最甚。

    薛裴之踏上原本最为熟悉的地方,青砖铺道,一踩上入目皆萧然,不觉心中凄凄,眼角湿润。他抹擦掉了眼角泪珠,径直转过回廊,再次踏入最后见了父亲一面的书房。

    书房中的一切还依旧如故,就连门前那一株父亲最喜爱的雪松,因今年雪大,也披了厚重的银衣,十分雄壮,只可惜……父亲看不到了。

    当时管家找到他的时候,说父亲死在书房中,他此刻从大理寺出来,再下一个目标就是案发之地。

    这里犹然一物未动,还是自己与父亲争吵后离去时的模样,他还记得当时,父亲补服穿戴条理,在整纱冠,当时说是宫中贵妃薨逝,他身为大理寺卿该当入宫去调查。

    “父亲当时,想入宫,可是因何又死在书房中?”薛裴之想不透这一点,书房中也不像有打斗过的痕迹,父亲也不是中毒而死,是与武定山身上一模一样的致命伤。

    想着时,他则将手中用麻布紧裹着的两件证物握得更紧了。

    他掌起残烛,幽幽恍恍,就是这样举着一夜的烛火,翻遍了父亲临走前所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耐着性子,耐着身上的寒,从查不到的狂躁到最后屈于父亲的死,又开始将自己平时的棱角给磨平,一遍一遍的搜寻着这案发现场。

    地上,还有父亲的血迹,无人清理,无人整顿,四处一片潦草的迹象,唯独这等凄凉让薛裴之感触深切,可却无半点有用之证。

    残烛逐渐消尽,薛裴之满腔的寄望也渐渐淡去,他在盛京中久负神探之名,从一开始自信绝对能查出父亲一案的凶手,到此刻一无所获。

    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毫无头绪,无从下手,犹如一滩死水那样,再无任何生机与波澜。

    便是这等死水的境况,最是让人窒息,无法喘息,直到最后手中烛台燃尽,屋子陷入一片黑暗,薛裴之的心也跟着暗了下去。就这样孤身一人孑孑而立,孤影更似孤魂,无所适从,无所依栖,最后所秉持的一点信念在绝望处,他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声哭了出来。

    哭声宣泄,夜半哀嚎,和着外面风声,更是让人凄惶。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思绪从崩溃再到慢慢平静,最后清晰的转过由小及大时父亲的谆谆教诲,身无长物,眼中唯有泪罢!

    府外,远远传来梆鼓敲动的声音,时已四更天,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大亮了。

    可薛裴之一身冰冷蜷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也不顾身上衣物单薄,寒夜夺人,就如此神如枯槁的坐在那里,犹如春发柳木枯死之枝,眼中毫无生机,等待腐朽。

    直到梆鼓声动,惊动了这毫无生机的人,敛起眼睑呆呆望了望外头的四更天,却不知何时雪停了,只剩风呼啸,带着淡淡月色光辉撒进屋子里来。

    而书房外,雪松上有积雪从树冠上落下,也同时打破了这片沉寂。

    “四更风雪停,天下太平……”

    外头有更夫粗哑的声音传来,薛裴之脑海中更是不由自主的响起那夜,那个儒衣男子带自己到大理寺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在极力的证明父亲就是杀死武定山的凶手。

    而今,楚弦垂眸看了看依旧被自己握在手里的证物,启齿想要开口,嘴里干涩得紧,略显艰难,声音也带着沙哑,“楚弦,我父亲……不是凶手。”

    不然的话,也不会死。

    他一想至此,眼泪又润湿了眼角,他撑起身来带着这两件证物,跨步出庭院。夜深人静时,唯有月色亭亭,伴君而行,一路踏着月色如纱,出门与更夫擦肩而过,薛裴之往定阳街去。整个盛京中,最繁华当属南城,其次唯定阳尔,是以南城乃是风月之所,定阳便是酒肆客栈多,商旅齐聚。

    楚弦住在定阳街尾转入的巷道内,一家小客栈中。

    时值大周盛举,天下才子齐聚,京中客栈人满为患,想住最好的自是不能了,唯有这等偏僻之处,还有三三两两客房,这便够了,清雅有余,清冷也有余,正合了楚弦所求。

    薛裴之不知楚弦的具体位置,但只走过定阳街道处,偶有余音枯涩传来,在这幽寂街上传得远,不成曲调,也不成音,唯有凄凄戚戚琴音,一挑一拨荡漾出声。

    这把琴音薛裴之认得的,犹记得当初初遇楚弦时,他携侍女入宫,而身侧则是形影不离的一把琴,说是尤为重要。那时在介奴所他曾听过琴音乍泄,是楚弦无意中一拨所致,这把琴音很别致,一认便出,也如此时一样。

    薛裴之穿入巷道,随着这一声声起起伏伏的铮铮之音走入,最后在客栈小院的后门处停住了脚步,院子门虚掩,音从里中泄出,站在这门前,薛裴之有太多的疑团与不信任,但是此刻,他却是非见楚弦不可。

    门被推开,呼啸风声转入小园中,入目时那昔日少年郎坐于阶前,背靠在身后柱子上,宛如那日在街上看到楚弦时的悲恸,他延续至此。但只见静坐于此的男儿,衣随风动,淡雅得犹如天上月,隐有幽音,带着忧伤,怀抱着那把桐木琴,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的挑动琴弦。

    不是在弹琴,而是百无聊赖,漫拨琴弦,而抱着这把琴的楚弦,目光却空洞孤寂,遥望天上月,仿佛就要融化在其中。

    他立于门上,他则坐于阶前,遥遥对立。

    从昔日相逢一遇便恨晚,到此刻薛裴之见他如此萧瑟,更是不知道他究竟在这千丝万缕的案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薛裴之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

    而且,从那天在长街上看到楚弦癫狂之样,直到这些天来,他就犹如死去了的一般,半点不管身外事,就连向皇上请命的十日之期也近了,可他却再没心思查下去。

    “晚风晓月破,盛京波谲诡。”楚弦将手按在桐木琴上,微微侧首看着薛裴之,“漫漫京城漫漫雪,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还来作甚?”他说完,依旧垂首,双手抱着这把琴,像是抱着此生最珍贵之物,不愿舍弃的样子。

    昔日意气风发,双手永远负在身后身姿挺拔的楚弦,那个曾在横水一战成名于天下的帷幄之人,而今却像是个病重垂危的人,任凭风雪过,呜咽残泣,声不停歇。

    “我爹不是凶手,凶手依旧还在逍遥法外,我只想知道,凶手是不是你?”薛裴之紧握手中的证物,说完时将证物朝前面地上一扔,只见麻布被翻开,里面素尺软剑在,孔雀羽翎亦在。“这是两件证物,宽薄皆一致,你倒是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杀人凶器?还是一开始,就是你在混淆视听?”

    薛裴之越说着,声音就越强硬,也越发激昂。

    “我已有十年不曾归过故里,每夜唯有遥望天上月,望有一日能清清白白的回去。”楚弦没有理会薛裴之的话,犹然声音平静如镜,无半丝波澜,唯有深不见底的孤寂,伴了十年之久。

    薛裴之则不依不饶,“若你是凶手,今夜我便杀了你,若你不是凶手,那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杀我爹、杀武侯爷的?”

    “我当年,也是抱着这把琴,走遍宫道,那时月色也像今夜这般漫长,照在介奴所里的时候,你知道那种绝望吗?”楚弦更像是深陷在自己的回忆中似的,半点没将薛裴之的话听进去,他说:“我不会弹琴,但是这些年我努力的在练琴,我也在努力的做好一个琴奴,可是直到现在,我发现……这把琴坏了。”

    他松开手时,其中一根弦掉了,松粉散落,难怪音色那么晦哑,而他一味的在说琴,仿佛伤的不是琴,是他的心弦,也跟着一起断了。

    楚弦犹然自言自语,“我出宫时也是背着这把琴,很重,一路背了十年,一把……不属于我的琴,却丢不去了,生而为琴奴,便是琴奴,任你千军万马中过,又是如何,当年的屈辱还在,甚至比身为奴隶还要不堪,如此不堪,可我没想到,她还活着!”说道此时,他又埋首下去,泪滴在琴弦上。

    伤心到了最极点,只怕也是如此吧!

    薛裴之见他还抱着自己的琴,对自己的质问却充耳不闻,他潜藏了一夜的暴怒在此刻也无法压抑住,冲进了院子中,一脚挑起地上的素尺软剑,软剑抛往半空中,薛裴之趁手一接,持住剑柄,冲之前去。

    “一把破琴,哪里抵得过我爹的命?”他软剑直指,是往楚弦怀中那把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