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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君要臣死

    廊下雪停月照影,薛裴之一剑破风来,见势是要斩断楚弦怀中的琴,楚弦见状蓦然大惊,在他提剑刺来时将琴一拥,紧紧的抱住,以自己的背直对他的剑端,生死度外,唯有琴在。

    软剑在距离楚弦血肉寸许时停了下来,薛裴之满腔怒火,廊下此时也有风骤急,吹打得挂在庭前树下的竹节风铃哐当作响。

    看样,接下来又有一场好风雪,兆明春丰年。

    楚弦倾着身子抱住这把琴,秀发颓败的从鬓边垂下,只见墨发下略有三两银丝被月色照映,光辉绰绰,他没有动,唯有唇齿轻启,却字字铿锵,“大周一派盛世繁华,锦绣烟云,那高足于庙堂之上的各位,谁敢说自己的双手没沾过鲜血?包括你爹,君要臣死,他岂敢不死?薛裴之,是你浸泡在这醉梦中太久,还是真的没看到这个早被蛀空的社稷江山?”

    “不许你诋毁我爹。”薛裴之心血翻滚,听了楚弦的话更是难掩心潮澎湃,本是停了下来的剑端在此刻更往前了一步,刺在了他的后背上,没入寸许,衣衫瞬间渗透了鲜红。

    楚弦仿佛行尸走肉,不觉痛楚,甚至连眉头都不皱,“整个盛京中,不论何人都让你不要插手此案,你可曾听过半句?你随我查下去,任何蛛丝马迹都是将你爹往死路上逼,你至今还天真的以为,谁杀了你爹吗?”

    他说着,一咬牙将身往前再一倾,狠心让自己的血肉抽离这把剑,扶身起来,正视着眼薛裴之,也正面对上薛裴之手中的那把剑,“你父亲身在其中,为周彰安所用,引火烧身是迟早的事。他妄想一切线索都止在此处吗?”楚弦顿了一顿,又上前一步,伸出手捏住那剑身,拨开,道:“他以为,我就查不出什么吗?”

    他在说话时,将目光望向了刚才也被一同抛在地上的孔雀羽翎。

    “我爹不是。”薛裴之还保持着心中最后的坚持,“从客栈书生开始便接二连三,我错听了你的话才会怀疑我父亲,我现在就想知道,杀我爹的凶手到底是谁。”

    楚弦紧抿双唇,心中踌躇,他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夜,在大理寺外更夫身上取得的证物,让你乱了方寸,你回去大闹了一场,搅乱了这池春水。”

    “所以,你是故意利用我?”薛裴之手一颤,心中更觉块垒堆积。

    楚弦也不欺瞒,“不错,我陷入了死局,我即便找到武定山死前曾入大理寺又如何,我就是抓不住你爹的证据,唯有你……将你拉下水,舐犊情深,人之常情。”

    “你知道他会死!”薛裴之怒吼一句出来,就连手中剑都松散,掉落在地,一拳朝着楚弦挥过去。

    可这一次楚弦躲开了,薛裴之气急败坏,一拳扑空了整个人朝阶前扑倒下去,他从遇见楚弦开始便将他引为知己,敬他满腹才情,敬他胸怀韬略,可如今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他帷幄的一枚棋子,他岂能不愤?

    “错,是你爹已经非死不可。”楚弦也冷喝了一声出来,清润之颜掠过一丝狠戾,“他在军饷案做的手脚,为太子吞下了那笔钱,又杀武定山,武状元一案一旦被掀开的话他本就无处遁形,周彰安早坐立不安,又岂能容他?唯有最后一点用处,便是一死。”

    薛裴之摇头,依旧咬牙坚持,“杀人者岂能自戕,我爹就是冤枉的!”

    “你何苦再作坚持,十日之期将到,我会给你们皇帝一个交代,也给你一个交代,如此还不够?”楚弦怜悯的望着这个少年郎,从前英姿飒爽,风流倜傥,而今却形销骨瘦,“你爹自取一死,最大的保全了你的性命,与我断清瓜葛,你还不肯罢休?”

    “我便是死,也要知道真相,我不想继续在你们股掌之间被愚弄。你们一个个的,什么庙堂高足,什么江山帷幄?当真以为谁都像蝼蚁那般,任你们落子排布,当成棋子一般使用?我们都是人,不是棋子!”薛裴之也撑起身来,状似癫狂的怒吼。他与楚弦之间也不再是推心之交,他泪痕满面,气节铮铮,“我甚至,连证物都拿来了,今夜我便是来寻一个真相,我谁都不怕,死又何足惜?”

    “不足惜吗?”楚弦喃喃问,眸子中的光逐渐黯淡了下去,恍惚间,薛裴之的话像是一记闷拳打在心上,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心中的血早就冷了,可是豁然间才发觉原来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人。

    天地间有风吹过,楚弦幽幽抱琴转身入了客房内,这家幽暗僻静清冷的客栈,与定阳街外那片熙熙攘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半点不似在盛京中。

    风过,一阵阵清寒袭来,伴着夜色淡淡馨香,不知何处有梅香传来,冷香沁得人心一动,随之一动的还有那客房的房门,楚弦将琴在里中放好,那把琴于别人而言无非是一把老旧沙哑的琴,可于楚弦而言,那是心头至宝。

    “大理寺,薛府走一趟,便是人间有风花和雪月,也有白骨与鲜血。你想知道什么,便叫你知道什么。”楚弦反而坦然了起来,他抬眸起来,从垂落的秀发间看眼前薛家少年郎,道:“这一次,没有利用,倾心相倒。”言语罢,楚弦随风而动,行过时足下踏起微微雪花尘埃。

    楚弦经过时,薛裴之见到刚才伤到他背后的地方,因为伤口不深,血也仅仅只是渗透汗衫,而没有再流出来。只是那渗透出来的血迹格外醒目,薛裴之问了一句,“你是凶手吗?”

    楚弦身形一定,目光轻扫过他,微有余愠,“不是。”

    薛裴之闭上了眼,原是心里紧绷住的那一根弦在此时忽然断了,他能听到心松懈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他道了一句:“好!”而后也转身跨步走去,引身在前面。

    他要大理寺便大理寺,想去薛府,就去薛府,今夜……他非知道真相不可。

    夜将消尽,五更天阑。因是深冬的缘故,所以五更天色也显得比寻常季节还要昏暗上几分,长夜不央,启明不升,仿佛永夜来临了似的。

    薛裴之去而复返,依旧带着那两件证物,两人就停留在大理寺衙门前,庄严肃穆下,阵阵让人无奈的心寒。

    还是像那夜一般,待更夫打完五更鼓时,依旧是这两个男子站在这街前,望向大理寺,楚弦指着前面巍巍衙门,道:“那夜,武定山在此撞翻了更夫,而后入了大理寺……”

    那夜天色晚,寅时时分,武定山匆匆留下玉佩之后,便步入大理寺。

    进了大理寺后,薛长君并非在公房等他,而是在晚来风雪的廊下煮了酒,设了座,款款待客来,直到武定山龙行虎步,踏步至廊前时,居高临下,俯瞰那个文弱书生样的薛长君。

    薛长君手持折扇煮酒,一见武定山到来,将手中扇着炉子的折扇放下,扯开脸一笑,“侯爷可真准时呀!”

    武定山虎威虽冷,却是勾唇一笑,走近桌前坐下,一瞅眼前暖炉煨酒,有氤氲气温升腾,他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来你我同乡同僚,却因不同主,也久不曾像此夜这般好聚了。”

    言语中,有武定山掩饰不住的遗憾与失望,他端起一杯酒,豪迈饮下。月色下酒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在襟前留下了那一片酒渍。

    酒罢,武定山将酒杯放下,“同乡之谊一杯酒,酒尽了,你我之谊呢?”武定山的声音已是冷得不能再冷了,说话的同时已是将随身携带过来那封拆看过的书信给掏出来,放在桌上,“我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连我府上都安插了人,在我书房中塞了这么一封书信,迫使我今夜前来?”

    “长君与君文武相投,你定江山我掌人间清白,本是这世上最好的知己,今夜……诚意相邀,待侯爷最后一片心,赤诚可鉴,天地可昭。”

    “用我妹妹来威胁我,就是你的赤诚?”武定山双手重重的拍在桌面上,整个人腾地站了起来,双目几乎喷火,怒意不掩,“你莫要以为我没有你和周彰安的把柄,岳九功因何而死,军饷本该到他手上,却被你们半路截了道,落入太子的口袋中,岳尚书岂能善罢甘休。他在查你们,以致招来杀身之祸。你说,这个把柄够不够你为太子陪葬?”

    薛长君盯着武定山,依旧是君子般的儒雅,他满腹经纶,一腔才情,自然无法与武定山这般撼天动地的威武相比,但却又一笑,持起折扇打开,倚在座椅靠背上,这等寒凉天气还在悠悠的扇着扇子。

    如此不合时宜的模样,他却显尽风流。

    薛长君道:“侯爷,太子自然知道此事一旦揭开,牵连甚广,所以……”薛长君将扇扇子的手一停,倾身往前面对武定山,将折扇轻拍他的心口处,“太子命我今夜,来杀你。”

    言语罢,就在武定山蹙眉一瞬间,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但见折扇中一舌银光闪现,利剑轻薄,从扇骨中央喷薄而出,快且狠,穿过心肺只在呼吸一瞬间,最后“啪嗒”一下,利刃薄片重重插在身后柱子上,入木三分。

    武定山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这是什么东西,便已经倒下,当场毙命,毫无还手之力。

    薛长君起身来,拿起刚才武定山放在桌子上的那封信,展开信笺冷扫了一遍,最后将这页纸放在炉子上沾了火焰,烧到最后拿不住时,薛长君才将手一松,纸作灰烬燃,只余一片纸灰散落青砖上,被风一吹,就往天地间飞,只余地面一道火烧过的黑色浅痕。

    而今,楚弦利用薛裴之之便,再次进了大理寺,再次踏足这里,脚下那片曾经纸片在这里烧过的浅浅淡痕还在,冰雪不灭。

    而楚弦在这周边绕了一圈,最终停步在那柱子旁,伸出手摸着上面几不可见的那道嵌痕。当初,薄片利刃穿过血肉心肺时,插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