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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雪小伞

    什么是江湖?恐怕没几个人说得清,但也没几个人会像这样说得云里雾里。起码那些个奇闻异事、恩怨情仇,就算个普通人也能一板一眼儿地给你说道说道,然后告诉你这就是江湖。

    这不,若干年前平常的一个冬天,一个约莫着七八岁的小男孩就正缠着他的娘亲说江湖:“娘,我听那茶馆里说书先生说的什么天上有仙人,海外有剑仙,地下还有魔头,他们有三头六臂,分身万千,动动指头,就可以分江断海,我说给你听啊。”

    妇人装束简简单单,一边打着手里的算盘一边温和笑道:“傻孩子,咱们江城的城主就是很厉害的高人,你看他有几个头几只手啊,能劈开江河吗?那都是说书人编来骗人的,哪有那么神奇啊。”

    “有的有的,如果不是真的有怎么会说得那么详细呢?娘你就听我说嘛。”小男孩不依地叫着。

    “好好好,你说吧。”

    不远处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了看自己的妻儿,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在这小小的城市里经营着这小小的典当行,收入不高却也饿不着,陪着家人享受着温馨的时光,夫复何求呢?

    尚未到晚上,但光线却是有些渐渐黯淡了。这行有种行话,叫做灯下不观色,也是因为光线如果不足,很难区分货物的优劣。男人起身准备打烊,再带着妻儿出去散散步,似乎今天也没客人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嘛。

    “念哥,这家铺子装潢古朴大气,用的香料也讲究,在这俗世小城里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了。”一对中年夫妇恰在此时走进了典当行,说话的妇人着一身素色长裙,发髻中插着的钗子形状竟似一把小剑,更衬得她雍容优雅。人如其名,文婉,温婉。被她称作念哥的男人,负着双手,双目微微阖起,似乎对周遭一切显得都挺冷漠,但脸上的神色有些怡然,似乎是认可了踏足之地比俗世小小江城中其它的地方高雅一些。

    典当行当家的男人眼尖,暗赞这对夫妇的不凡气度,真是好生风采!“二位贵客,是想典当东西,还是想看看我这小店的玩意?”男人赶紧招呼上去。

    “老板,你那三层货架上摆放的毛笔好生精致,可以让我看看吗?”文婉开口问道。

    “有汜,快把笔取下来给两位贵客看看。”当家男人招呼自己的儿子。

    小男孩爬上梯子,将笔取下,小跑到文婉夫妇二人面前,递上这支白杆毛笔,红着小脸介绍说,“这笔叫白泽笔,笔杆是用白泽的骨头做的,笔头是白泽的尾巴,白泽可是神兽哦,这可是我家店里最宝贵的东西之一。”一本正经的介绍,从小男孩的嘴里说出却实在不能给人一本正经的感觉。

    文婉展颜一笑,“小朋友你懂得真多,你叫什么啊?多大了?”“我叫江有汜,八岁了,我爹也经常夸我懂得多。”男孩虎头虎脑的倒的确令人喜爱。

    被称作念哥的男人斜睨了江有汜一眼,凡夫俗子,知道什么白泽?无量山的那位,还能给你拔毛抽骨做毛笔了?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一是圣凡殊途,二是童言无忌,三是毛笔做工确实不错,笔杆雪白,似玉似象牙,简单大气,笔尖也是白色的,看着新,但应该是有些年头的古物了,送给女儿她肯定会很喜欢。

    “不知老板,这毛笔可否割爱,作价几何?”开口的仍是文婉。

    “哈哈哈,二位贵客,虽然小儿所说是孩童戏语,但这笔确实是做工极好的古物,是我早年偶然收到。二位如果想要,二百两。”男孩江有汜的父亲笑答道。本来他做好了一番讨价还价的准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自古以来皆如此不是?却没想到这对夫妇直接掏出来一张银票,无疑是上墉国的官方钱庄所发,这倒让他既欣喜又惭愧,欣喜的是今天走大运了,惭愧的是这钱赚得似乎太不厚道了些。

    文婉夫妇倒是没有这么多想法,淘到了给女儿的小礼物,就准备心满意足地离开。“二位,稍等一下,外面风雪大,且让有汜给你们拿把伞,就当这次买卖的添头了。”到底是厚道人,既然收了别人二百两,那就再附送一把伞吧。“有汜,去拿把伞来。”

    江有汜走进里屋,正准备拿出家用的雨伞,余光瞥见墙边的一把小黑伞。这小黑伞都忘记哪来的了,还是拿它吧。倒不是觉得送一把大伞亏了,只是今天赚了这么多,这附送的伞还是取一把新的吧。黑伞小了些,勉勉强强够两个人,但确实一直没用过。

    江有汜小步跑来,将伞给了文婉。文婉噙着笑道谢,又将伞递给自己的丈夫。刚一入手,男人便察觉到了不对。他苏念,修行不过六百余年修为便已至窥天,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只待得领悟天机便可历劫,进入那不可知的境界。以他的天赋,便是没有别的机缘也不消十年之功,而如今,天机在手,又会如何?

    苏念暗道一声不好,灵台心境之中种种玄妙感悟不停涌现,以往的修行桎梏此时竟已全部理解通透,山门和俗世的规则如同化为实物摆在眼前,只等他去看去想去悟。苏念一身窥天修为持续暴涨,体内开始演化世界,离那不可知的境界越来越近,一切一切仿佛自然而然,仿佛本该如此。灵台心境之中的推演不知过了多久,现实之中却不过十息。天机玄妙,境界不到无法理解。与此同时,外界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漫天的雪竟然全部停了,如果不是天色已晚,会无比清晰地看到,苏念上方的天空,乌黑的劫云正在聚拢形成,越来越大,隐有雷光。

    苏念袖中飞出十余件物品,有旗子,有珠子,还有印玺,以自己为中心散落在典当行的四周,凭空悬浮,发着晶莹的光彩。阵法刚成,他的修为也到达了临界点,松开了黑伞。伞还未落地,天上突然落下一道紫色天雷,声势惊人。

    江有汜看得到听得到,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看见自家的屋顶被一道闪电贯穿,他听到一声闷响惊天动地,头上瓦片木屑四处飞射,屋内陈放的东西碎了一地,站着的人却没有事。那些悬浮着的物品似乎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光罩,闪电击穿屋顶后落到这个似白似透明的光罩上便湮灭了,自己只感受到地面震动了一下。

    天上的劫云越来越大,第二道,第三道劫雷接连落下。苏念对着天上挥了两次左袖,江有汜只感觉那袖子在自己眼中越变越大,竟然比那天雷还粗,分别与那两道天雷撞上,然后便撞碎了天雷。电蛇四射,只有一小部分继续落在光罩上,依旧湮灭不知所踪。剩下的部分四散着窜向典当行四周的民居店铺,劈开了门窗,劈断了房梁,惨叫声、哭泣声传入耳中。更远处,似乎也嘈杂起来,整个边陲江城都被惊动了。

    天雷滚滚,像是巨石一样行走在如墨一般的劫云之中,此时的劫云已经笼罩了十数个街区,声势壮阔。又是两道紫色雷电落下,却是更粗更快。苏念仍是挥了两次左袖击碎天雷,第一次收回,左袖便已破烂不堪,第二次收回整个左臂已经完全裸露,皮肤焦黑,不住地颤抖。江有汜环顾四周,火光冲天,残垣遍地,周围街区竟已看不出房屋的样子,各种声音从歇斯底里变得微弱、变得若有若无。他只觉得眼前全是火光、血光,自己仿佛孤身处于荒野之中,头顶却悬着一座巍峨山峰,随时可能落下,将自己碾成齑粉。自然伟力之下,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这硬撼天雷的苏念,难道就是说书先生说的仙人吗?

    天劫不会因为人的想法而停止,想踏入不可知的境界,这七道天雷,非受不可。同是窥天巅峰的修为,向那不可知境界迈进时,对天机的把握和领悟程度也有不同,感悟越精深,天劫威力便越大。得失有恒,天道是公平的。苏念的天劫,此时阵势已像是无数仙人在云中震怒,紫电交织,像一条条蛟龙在云海穿梭。

    苏念轻喝一声,竟然飞出了光罩,径自去往天上,离地数十丈。文婉一手护着男孩江有汜,另一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裳,看着自己丈夫的身影,眼中满是担忧,不知道丈夫为什么会遭遇天劫,而且竟有如此滔天之威。而阵法边缘处江有汜的父母,已经倒在地上,也不知是被吓昏了还是被阵法抵挡后天雷余波伤到。

    蛟龙出海,紫电便落下,携着无上之威,天空如同炸开了一个窟窿。第六道天雷。苏念脸色平静,袖里乾坤已经被破,还有自己最为自负的心阵玄通。阵心如剑,心之所指,头顶五尺,便是一把无形利剑。江有汜的目力看不到苏念的情形,只看到这道天雷仿佛连天幕都挡住了,这是覆盖了多大的范围?一时间他竟不能呼吸,不得不以手扼喉,拼尽全力去呼吸,满面青紫了却也吸不进一口空气。再看天雷,几乎是眨眼之间便至苏念头顶三尺之地,却似被什么力量强行分成了两半,然后又被横斩一下,消散了一部分,这是苏念以心阵玄通护着典当行这一小块地界。天雷之中,照顾到周遭这一小块地界,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波及到的其他地方,实在是有心无力。受到反冲,苏念的身形不住地晃动,束好的头发也已炸开,在空中随风而动,更添神勇的气势。虽然是受了不轻的伤,但到底是扛过了第六道天雷。

    苏念的心情愈发沉重,窥天境界,可以领悟天机和规则玄妙,若修士能够学会掌握部分,便可引来天劫。但自己不同,那把黑伞,分明是传说中的天机伞,是超越了世间的法宝。试想,直接向窥天修士灌输天机,这哪是人间的手笔,分明是仙人的大神通。未经感悟体会便直接掌握天机,自己已经不是窥天了,是窃取天机,必遭天罚!这第六道劫雷,已是那些一流高手度天劫的水准了,剩下的最后一道,自己如何?下方修为不如自己的妻子如何?这江城又该如何?灵台心境之中的推演,时光与现实不同,苏念想了很多,现实中却只是一瞬。劫云已经有半城之大,八方雷动,急急降临人间,声威已经不能用语言来描述。

    苏念已经不敢再迎击天劫,脚下踏着奇怪的步伐,双手抬起,结印、画圆。阵心不动,五尺之内便是自己最强的防御。第七道天雷落下,离头顶五尺之时,仿佛被苏念双手托住,然后苏念的身形便一丈一丈不断地下降。离地九丈,苏念双手焦黑,满是血迹;离地八丈,苏念全身骨骼爆响,止不住地颤抖;离地七丈,苏念吐出一口鲜血。六丈、五丈,苏念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不动阵心,直直摔向地上。文婉刚来得及运转内力接住丈夫,天雷便紧跟而至,劈在了光罩之上。光罩不会阻拦下落的苏念,却会拦住这最后一道天雷。十余件布阵器物大放光芒,光罩也从原本的似有似无变成肉眼可见的乳白色,苏念七窍流血,紧紧地盯着天雷。砰,伏都旗碎裂,接着是定风珠、万龙玺……苏念收集的布阵器物,都是世间顶尖的法宝,也是自己一身阵法施展的最强依仗。此时抵挡天劫,却一件一件地碎裂,当然地,劫雷之威也越来越小。最后一件法宝碎裂之时,天雷恰好消散。

    苏念躺在地上,长舒一口气,成了!眼中却有些哀恸,这江城何辜,受自己牵连。体内世界的演化也已完成,他闭目感受着这不可知的境界,等待着天门的打开。

    天门确实开了,然而苏念感受到的,却不是什么修行路上的指引和馈赠,而是强烈的危机。灵台映照之下,他看到了,那赤红色的、第八道天雷!

    怎么可能?苏念来不及多想,生死之间的本能让他只来得及越起抱住身边的妻子和男孩江有汜,竭尽全力地调动着自己体内世界之力。“散!”他竟自行堕境,毁掉刚刚演化而成的体内世界,以这不可知境界的真气来抵抗这道天雷。轰地一声响后,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念醒来,触目所及已经看不出这里曾是一座俗世小城,而是一个大坑。江城十万人,悉数死绝!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好,境界分明已经跌到窥天初期的门槛,而且内力还在止不住地散于天地之中,似乎随时可能跌到八境归真。体内演化的世界仍在,只是残破不堪,一股股死气弥漫,不比这几近消失的江城好。

    苏念环顾四周,久久沉默……劫云散了,天空中也又落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又过了一会,文婉和江有汜也相继醒来了,因为苏念的缘故,二人的伤其实并不重。“念哥,你没事吧?你的修为怎么会……”文婉敏锐地察觉到了苏念气息的衰弱,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无妨,不就是跌境吗?”“可我感觉到你的真气还在流失啊?”“没事小婉,我这……”

    “爹,娘!”苏念的话还没说完,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打断。

    江有汜挣扎着站起身,触目所及一片荒凉,哪还有自己爹娘的身影?天雷之下,尸骨无存……男孩聪慧,虽是不能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失去至亲的悲痛,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要被撕裂一样,再也无法思考,眼前一片血色……

    苏念身形一晃,已至江有汜的身后,伸出了右手放在江有汜的脑后,施展着某种玄妙神通。男孩晕倒在苏念的怀中,而后又被苏念喂了一颗丹药。

    “念哥你这是下了心印,封住了他的记忆?”“嗯,他还太小,受到这种刺激,不如此只怕会疯掉。”苏念神情哀恸,又说:“我窃取天机合该有此一劫,可他的父母、这满城之人无辜,是我之过……”文婉不忍,想安慰丈夫几句,可此情景之下,她又能说什么呢?

    天机伞是山门之物,怎么会现世俗世?这前所未有的第八道天雷,是怎么回事?苏念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与这些问题相比,自己的境界还在不断流失的问题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婉儿走吧,先去看秀秀,然后去弄清楚今天的事情。”苏念先是撑开了伞,然后又单手抱起了昏迷的男孩。

    第一次撑开黑伞,天机在手,于是他破境了。这第二次撑开,天机在手,于是不仅挡住了雪花,也大大减缓了他内力消散的速度。

    苏念夫妇带着昏迷的江有汜,向西南而行。

    大雪,小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