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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座江湖

    却说苏念夫妇带着男孩御风而行,昼夜不停连续三天,似二人这般境界的速度,实在不知道走了有多远。

    江城本就是俗世上墉国的西南边境城池,这再往西南走,只是些光秃秃的山川、深不见底的悬崖,从来没有人会过分深入,不敢也不必。

    谁都知道,世界是圆的,而那个方向是世界的尽头。

    至于二人走后,江城一夕之间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消息传入上墉国国都之中,举国震动,人心惶惶。境内留言四起,有说是当今天子不仁,招致天罚降世;有说是海外仙山的剑仙追杀怪物至此,战斗之中波及江城;还有说是神魔现世,灭了江城之后甚至还从自家城池之上飞过,身形巨大遮天蔽日。只有天子在内极少数人知道,恐怕是另一个江湖里的人来了俗世,于是更加惶恐。这些离开之后的事情,苏念夫妇自然不知。

    二人此时正站立在一处悬崖边,倒不知道为什么,三天了,江有汜还是没有醒过来。尽管已经是多次穿越这雷池结界了,苏念仍然叹服于这种神通和境界。

    是的,这个世界有仙人,在那九天之上;也有神魔,在那九幽之下。但是别说普通人,连修行者也几乎从没见到过在世仙人和神魔。经历七重天劫,踏入那不可知的境界后,据传会得到天地的指引和馈赠,才有资格去奢望一下举霞飞升,更详细的信息,便如那境界的名字一般,不可知。仙界和九幽到底是怎么样的?不可知。这一境界离飞升还有多远?不可知。飞升之后还能否重回这个世界?不可知。这一切,都显得太遥远了。

    不说这些远的,只说这个世界有修行者,也有普通人。修行者的能力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拥有这种能力,也自然催生了野心和欲望。很久以前,有修行者提出要灭绝掉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但是也有不同意这么做的。两派阵营争斗了很久,不知死了多少凡人,连修行者也陨落了不少。这场浩劫,谈不上谁取得了胜利,但那种死人的速度,让所有人都心惊。于是两派阵营达成了和解,普通人可以活下来,不过圣凡殊途,必须有所区分。最终,几乎是集合了当时所有的大修行者的力量,画了一个圈,也就是这雷池结界。圈内是俗世,是普通人的家园;圈外是山门,是修行者的世界。只有达到忘机的境界,才有能力自己或者带人出入这雷池结界。所以有忘机以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说法。圈内圈外,自此是两座江湖。

    雷池结界创立之时,几乎所有修行者都选择进入山门,于是大修行者们立了三条共戒:

    一是俗世法不过坐井。即是说不管是自愿留在俗世之人,还是以后越过雷池进入俗世的人,在俗世展露的神通不能超过坐井境界,这也有暗讽凡人坐井观天之意。

    二是俗世中不谈山门。即是说山门修士不能把恩怨带到俗世,也不能在俗世中向无关之人透露山门信息。

    三是不得以修行法力无故打杀俗世人。这是指在俗世之中,境界高的修行者不能无故滥杀普通人和土生土长的坐井境界修行者。

    违反三戒者,山门修士共诛!

    留在俗世中的本就是境界不高的修行者,此后再进不得山门,又受第二戒的约束不得在俗世中提及山门和结界的事,只能等着大限来到,带着这个秘密死去。随着岁月的流逝,山门灵气越发充盈,俗世灵气渐渐稀少。山门里的大修士为了修行不爱来到俗世,境界低者来不了俗世;俗世中虽然仍有土生土长的修行者,但已经少有人知道山门和雷池的秘密了,受灵气限制也几乎不可能修行到坐井以上境界,第一戒渐渐成了只约束山门修士的共戒。

    靠近雷池结界的地方,慢慢演变成一处处风景恶劣的绝地,资源匮乏难以生存,所以俗世之人的共识,世界就是一个圆。要不是有些山门大宗派,偶尔会来到俗世,寻找那些有机缘、有性情、有根骨的人带回去作为弟子,受共戒约束要借助俗世国家的力量,恐怕绝不会有一个普通人知道什么两座江湖。总之,俗世之中只有极少数本土修士和更少数的普通人知道两座江湖的秘辛,而这些人,因为知道,所以恐惧。

    “走吧。”苏念招呼着妻子,越过雷池,进入了山门。

    山门之中,灵气的充盈程度多了千倍不止,甚至感觉这些灵气似有生命一般,围绕在修士的周围欢呼雀跃。此地是南明洲版图,雷池交界处并没什么人烟,但前行不出一日便有一座宗字头门派,经营着跨洲渡船,苏念二人也要籍此跨洲去往旁边的沧粟洲。二人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地赶路,几乎没有任何停留,到了仙家渡口,要了一间普通房间,随着要上船的人群一起登船,十分低调。

    与此同时,南明洲的观星台上异象频发,警声大作。负责执守的弟子不敢怠慢,火速去向宗门长老汇报,俗世出大事了!就在这一日,南明洲内先后有六位大修行者,施展着各自的神通,赶往雷池结界。

    ……

    又是几日过去。这一天,跨洲渡船之上,苏念、文婉二人看着坐在桌边的男孩,神色复杂。

    “孩子,你还好吗?”文婉出声询问,男孩神情木讷并没有回答。

    “念哥?”

    “应该是心印的影响,他昏迷了这么多天,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男孩其实能听到文婉的问话,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是似乎他还没想起要怎么样才能发出声音,才能说话。过了一会,男孩缓缓张口,吐出了一个音节,“饿。”

    文婉赶紧出去要了一些吃食,拿回来递给男孩。

    “孩子,你还记得什么吗?”这次发问的是苏念。

    男孩抬头看着他,眼神依旧空洞。记得?他感觉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

    “我叫江有汜,今年八岁了”江有汜首先记起了这句话,接着记起了怎么说话、怎么行走,然后又记起了各种生活的常识,这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周围的世界很陌生,自己仿佛是刚出生的婴儿,却偏偏能理解婴儿不能理解的东西。江有汜发现了自己很不对劲,是了,除了姓名,似乎别的信息都不记得了。

    “你们,是谁?”江有汜并不认识眼前的两人,只感觉熟悉与亲切,对小孩而言,熟悉感大都与亲切感相关联,这是本能。

    “苏念,这是我的妻子文婉。”苏念开口回答,却并没有说实话。“你叫江有汜,你和你的父母遭遇了一场很大的变故,你现在的感觉应该会很奇怪,能够理解你这个年龄能理解的事物,但是却记不起别的东西,甚至可能丢失部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慢慢来,我会帮你。”

    父母?听到这个词,江有汜的脑海里似乎出现了两个身影,模糊而遥远,却没有勾起一丝感情。

    ……

    沧粟洲,一座不知名的山,山腰有着好几栋木屋,修得很简单,最高的也不过两层。其中一间房内,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正啃着冒热气的地瓜,坐在比她高的椅子上,双腿晃来晃去。对面是一个男子,相貌看起来在三十来岁,丰神俊朗,气质出尘。

    “纪叔叔,这座山叫什么啊?”“小山。”

    “为什么叫小山啊?”“因为叔叔懒得取名字啊,要不秀秀你帮叔叔想一个?”男子带着笑意,语气很温和。

    “好呀,那我慢慢想,想到了就告诉你。”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接着啃了一口手里的地瓜。

    被唤作秀秀的小姑娘,正是苏念和文婉的女儿,苏秀。而她一口一个“纪叔叔”叫着的人,是苏念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文婉的结拜大哥,纪薛。

    “纪叔叔,你的字真好看,和你一样好看。”小孩子的思想总是那么跳跃。“你这话让你爹听到了,他可要生我的气哦。”纪薛调侃她。

    “我爹也好看,但和你不是一种好看,嘻嘻。”

    “纪叔叔,我爹和我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估摸着再有几天就回来了吧。”

    “纪叔叔,我爹之前说你很久没下山了为什么呀?”

    “因为我的一切都在这里。”

    “可是外面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苏秀挠了挠脑袋,似乎很不解。

    纪薛索性放下了笔,起身走到苏秀身旁,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还小,不懂,叔叔觉得呆在小山上就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了,走叔叔带你去外面转转。”

    “好呀好呀,那我要你背我。”

    “好。”

    苏秀看着一席白衣的纪薛,爬上了他的背,心里想着的是,纪叔叔真的很好看呀。

    ……

    日落月升,虽然是寻常的景象,但对于第一次乘坐跨洲渡船的人而言,看着渡船行驶在云海里,日月离得这么近,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总会是一个新奇的体验。于是每天的日出日落之时、每天的月儿高悬之时,总有人站在甲板上,欣赏这自然的美景。

    船舷边,有一群少男少女,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其中一位粉色衣服的少女手指着月儿给身边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看,而同行的另一位少年,穿着虎皮,却没有和大家一起看月亮,少年觉得有些东西,比那月亮更好看,只是很快地便又低下了头。旁边一位中年男子,一位老翁也在交流着什么,大抵是这群孩子的师门长辈。江有汜站在这头,呆呆地望着船外,一动不动。苏念夫妇二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

    “念哥?”文婉担忧地问道。

    “婉儿,他没事,只是心印的作用,让他的情绪感知没有完全的恢复,等他慢慢长大,又会正常的。”苏念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歉疚。“相比起情绪,他体内的情况更糟。”之前江有汜昏迷之时,两人便已察觉到,男孩体内的经脉已毁了十之八九,周身气穴堵塞,整座人身小天地可以说是支离破碎,并不比那满目疮痍的江城好。前所未有的第八道劫雷之下,苏念护住男孩和文婉二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文婉没有受伤,全赖她本身也是境界颇高的修行者。

    “他还这么小,没了爹娘以后可怎么办啊……”文婉叹气,锁着的黛眉显示出她此刻的不忍。

    苏念沉默,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少年少女们仍然在望着月亮,孩童们对事物的喜爱和新奇,似乎总是比成年人更加长久。今晚的月似乎也欲成人之美,令旁边的云都移动缓慢、近乎停滞。

    “嗯?”苏念眸光一亮,双肩微沉,已经开始调动一身修为。“阁下何人?”

    船上泛起淡淡黑气,聚拢形成一个人形,介于虚实之间。“苏先生不愧是如今享誉山门的大修士,有实力,更有天赋。”人影看不清脸,说话也不带语气。奇怪的是,渡船上的人,不论是甲板上那些年轻人,还是他们的师门长辈,又或是经营这艘渡船的宗字头门派安排的随船修士,甚至是身旁的文婉,都似乎察觉不到此人的存在。除了苏念和这个幽魂一般的身影,整个渡船就仿佛处在时间停滞的状态。

    苏念撑着伞,跨步走到妻子文婉身前,周身窍穴随着心意有序开合,天地灵气仿佛收到某种敕令,迅速向他集聚过来,一座无形大阵将发未发。“确实是好手段,但要想威胁到苏某,仅凭一具身外身恐怕不够。”苏念说道。

    “苏先生误会了,我与苏先生无冤无仇,并不想威胁苏先生。”神秘身影继续开口,语气竟似有些笑意,“只是想请苏先生赴死。”话音刚落,这道身影便化作漫天黑气,向苏念铺卷而来。

    苏念心头微动,周遭灵气清者上升,浊者下沉,凭空形成了一个黑白磨盘。随着磨盘缓缓转动,神秘人影化作的黑气仿佛受到了某种引力牵扯,逐渐被集中拉向磨盘。“哈哈哈哈哈哈,”随着空中响起一阵笑声,苏念的识海里同时出现了几百尊三头六臂的魔神,正在激烈厮杀,其中一尊极其高大,身形遮天蔽日,手持一柄普通木斧凭空砍下,斩开的不仅仅是其他魔神的身躯,还有大半个天地。苏念心神如遭雷击,他竭力维持着道心不动,右手掐诀,轻念一声“转”,黑白磨盘倏地大放光芒,却转得更慢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响起,漫天黑气刹那之间烟消云散,只是船上洒下了一些深红血迹,“苏先生,有缘再见。”

    苏念散去大阵,渡船周围时间流速立刻恢复。文婉看向苏念,神色大变,后知后觉道“念哥,刚才有人来过?你们交手了?”其余人等依然毫无察觉,仿佛这段时间对他们而言不曾存在过。“嗯。”苏念点头,同时以心声向文婉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脸色倒是很平静。天机伞这等传说中的宝物现身俗世,还有这个不知身份的神秘人物,苏念冥冥中觉得这些事情透着古怪。还有,如今他已是八境归真。

    而有三道几近于无的黑气,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方式,直接钻入了男孩江有汜的体内,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

    俗世,江城。四男两女,六位大修士聚集于此。

    “无视三戒,罪孽深重,该死!”率先开口的是一位老者,相貌威严。

    “看这阵势,恐怕是某位窥天境修士在此渡劫,处理起来很麻烦。”年轻些的女子沉吟了一会,开口回答。

    “诶呦,可别这么说,咱们朱前辈成名已久,神通广大,想来区区窥天境修士,不值一提。”开口的是一位男子,偏偏长着一双丹凤眼,斜睨着最先开口的老者,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挑衅。“哦不,说不定人家渡劫成功,已经踏入了不可知的境界了,但对朱前辈来说也没有什么两样。”

    “你找死!”威严老者杀气翻涌。

    “够了,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一位鬓边微白的中年男人打断了两人。“江城十万人,天劫之下全死了,我会用宗门秘法来回溯时空,希望你们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男人祭出了一面镜子,其上星辰闪烁,其余五人脚踩罡步,手中掐诀,一身修为灌注到镜子之上。几人仿佛逆着时空长河而上,看到了当时的情景,满天的雷电,破裂一地的法宝,还有一个身影。然而还没看清,又被拉回了现实,无论男人再怎么催动法宝,都无丝毫反应,天机紊乱,不可探查。

    中年男人神色沉重,缓缓道:“这么多凡人死了,不管他是谁,必须死。”

    还没有开口的妇人和剩下的另一名魁梧男子对视了一眼,终究是由那名女子开口:“凡人死不死的我不在乎,但是违反三戒是打所有修行者的脸,此人该死。”

    中年男人带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处理的了,回去之后,还要去知会沧粟洲与荻芦州,必要时……”

    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余几人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山门和俗世,两座江湖,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