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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儒术(一)

    日薄西山,昏鸦归巢,呜呀的叫声此起彼伏。君白站在昔年依茹与他所住的小院前,漫漫时光侵蚀着这座古老建筑,暗金余晖从身侧穿过,照在这堆残橼断壁上,君白身体拉出老长影子,白色长衣在风中微微摆动,鬓间发丝也随着飘舞起来。这一切曾是那么熟悉,这里记载了童年的欢笑,天真无邪的岁月,君白眼里蕴涵着无限的悲伤。夕阳、俊美而忧郁的少年与空旷山中的废墟重叠在一起,便如同一幅虚幻而凄凉的画。

    莽莽群山间,君白不知该向何处去,能向何处去,只得茫然走着。

    ……

    旭日初升,益州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熙熙攘攘的人流将西城门挤得水泄不通,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金晓站在自己的杂货铺门口望着大街上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年,杨广无道,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川中虽受波及不大,可日子也是难过的紧,多亏出了个李世民,不,现在该说是太宗皇帝了!贞观之治,好一个贞观之治啊!

    想到这里,金晓又转头去看了看正站在柜台前的秀英,那端正而白净的脸蛋他越看心里越舒坦。托太宗皇帝的福,他在这益州城里开了个小杂货铺,又恰好在西门边上,生意还算红火,自己快五十岁的年纪了,还能娶到秀英这样年轻美貌的十八岁大姑娘,实在是天大的福分啊。他得意的伸手捋向颚下长须,却抓了个空,一愣后,他想起秀英说剪了胡子看上年轻些,便在昨日剪掉了,可习惯却终还是改不了,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祖传十八门绝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又是那卖艺的在叫了,金晓笑着看去,等下多半又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了,嘿,什么石头,分明都是面粉做的,就连那胶水也还从自己这买的!不过他还是喜欢看,不只是看,有时候还打赏点小钱儿,或许这日子好过是好过,可就是太无聊了些吧。

    城门处的喧闹声忽然停了下来,金晓有些奇怪,往日里就数这城门闹得最厉害,便是来了个大官也会有锣鼓开道,怎么会全无声响了!

    “来看啊,胸口碎大石啊,兄弟的独门绝艺……”

    奇怪归奇怪,这碎大石还是要看的,金晓缓缓跺出店门。

    “胸口……碎……大……”那汉子才叫一半声音便停了,连那面粉做的石头掉下地来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另一个高举铁锤的汉子就仍由铁锤滑落,连砸到脚了也不吭一声,两个人就那直勾勾的看着城门……

    一时间,益州城里整个西市竟全无声响,若是此时掉根针下来怕也能听清吧!

    金晓更是觉得奇怪,这些市井小民就是这般没有定力,想他金晓是读过书,识得字的,就算是天塌了,眉头也不皱一下。可好奇的心理还是占了上风,他也向西门看去,可随即,他张大了嘴,再也收不回目光……

    西门处进来了一个女子,宽带白衣,秀发飘扬,眉黛如钩,红唇似樱,小巧的鼻梁,幽深的眸子,白里透红的脸上挂着哀怨无奈的表情,那目光如泣如诉,让人怜爱,让人痛惜,只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肚去……

    口水从金晓嘴中溢出,可他一下也不愿动,只怕一动,这如花的人儿便飞了去!这才是真正的美女啊,什么秀英,不过是根草罢了!

    那女子所到之处,围观者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可那目光却是死死盯着了她,个个都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金晓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愤怒,这种尤物让这些小民们多看一眼都是亵du!

    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之色,却不知那表情让众人看得更是心中食指大动。

    金晓心中忽然做出一个决定:今日一过便把秀英休了!

    那女子显得更是慌乱了,她似乎受不了众人的目光,她掉下了一张手帕!

    美人香帕!金晓立刻热血冲上头顶,那是给他的。他身体一动,便要冲上前去捡起来,可他见众人都是同样的动作,顿时又忿忿不平起来,这些无知的人,竟也想和自己争……

    那不是什么手帕,而是一片黄石头……金晓的一颗心顿时落到了谷底,还以为美人对自己有意的……

    金晓还没来得及沮丧多久,立刻又被眼前变化惊呆了——那片黄石头竟闪起光来,接着一阵清风拂过,将那美人托向了空中……

    看着美人向着西方飞去,转眼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金晓只觉得自己眼前还有一片白影飘飞,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仙女,这是仙女啊!

    “仙女啊!”金晓终于叫了出来,他虔诚的跪到地上,向着西方顶礼膜拜,接着,其余人也一起叫了出来:“仙女啊!”接着又一同跪下,益州西市里已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

    ……

    初入世间便有些不顺,君白只觉得心中异常烦闷。人,善的恶的美的丑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离开青城山后,无论是在乡村还是都市,所有人都总爱盯着他看,有惊叹的,有鄙夷的,可更多的还是猥亵……

    君白不喜欢这样,习惯了山间恬淡生活的小狐狸感到了压抑、烦躁与恐惧,无数目光肆无忌惮的在自己身上巡游,仿佛他的一切都暴露了出来,还将他逼得落荒而逃,这,就是人间吗?

    向何处去?向何处去……

    君白一想起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便有些发憷,他可不想让刚才益州城里那一幕再次上演,为什么世间的人比依茹差了那么多,为什么人间的路会这般难走……

    回山吧,回山吧,至少山里没有那么多压抑,没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目光,没有那么多恶……或许,只有在山中才能寻得安宁与自在,那茫茫群山才是自己的归宿吧……

    回山里去……

    ……

    还是山中好啊!君白走在山道上,身边是绿树林荫,耳中是清脆鸟鸣,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的心一片安宁。

    去陪依茹么?伴着依茹,看着她永不凋零的容颜度过此生。君白又有些犹豫了,要回山谷去吗?

    这时,一阵吟哦声传入耳中。接着,君白看到一个木檐。再近了些,君白又看到一栋木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房前小院中石桌旁看书,布满皱纹的清隽脸上透着儒雅的气度。君白迟疑的站在原地,不敢移动脚步,他还没有学过该如何用人的身份与人交往。

    那老者也见到了君白,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放下书迎了过来,看清楚君白的脸后却是一怔,随即回复自如,笑道:“这荒山野岭里,不想也会有客人到来,在此小坐,可否?”

    君白微微点点头,不过除了点头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老者脸上又掠过一丝喜色,拉着君白的衣袖,却又一怔,这衣服通体纯白没有一点杂色,手感柔和光滑,定非凡品,心中一阵惊讶,表现却还是极为热情,与君白一同坐在了石桌旁。

    君白无语,老者的话可不少:“老夫在这山中独自住了四十年,公子还是第一位到来的客人,实属稀客啊!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君白,水君白。”

    老者眼里亮光一闪:“水君白,水,水,隋,隋!”喃喃自语到了后来竟是变了读音,走到君白身旁,在他肩上重重一击,大笑道:“君子自当持之以清白若水,好,好名字!老夫姓王,名国仁,你叫我一声王伯便可!”

    君白莫名其妙挨了一下,却以为人之间的交流都是这样,只是低低道了一声:“王伯。”

    王伯又坐了回去,继续问道:“老夫便托大叫你一声君白吧,君白,你家居何处,怎会来此穷乡僻壤?”

    君白站起身,眼望北方,那是依茹的家,也是他的家,但是那还算家吗!君白神色一片黯然。

    王伯也是一样望着北方,同样神色黯然。沈默片刻后,王伯又问:“你的家人呢?”

    听到这话,依茹的一笑一颦清晰映现在脑中,君白顿时鼻子一酸,泪珠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王伯长叹一口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怜的孩子,你就在我这住下吧。”君白看着王伯,只见那双眼里满是慈祥与真诚,不由茫然点了点头。

    进了王伯屋中,君白这才窥得木屋全貌,门向正南方开着,门左侧靠墙处放着一张木床,床下放了不少坛坛罐罐也不知装的什么,床头挂着一幅画,画上一只苍鹰独立崖边,展翅欲飞,栩栩如生,门右侧放着一个矮几,几上搁着一把白玉琴,琴上方墙上挂了一口剑,门对面开了一扇窗户,窗下是一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屋正中是一张饭桌,上面空无一物,不过好象有些灰尘!房中器具几乎都是木制,做工简陋却都有着一份古朴。

    王伯拉着君白在饭桌边坐下,衣袖不经意间拂过桌面,尘埃立时一扫而空,道:“天时已晚,想必你也饿了,我去备些吃的来。”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门。

    正当君白百无聊赖时,王伯抱了一堆水果回来放在桌上,又在床下摸出一个坛子两个酒杯,放了一个在君白身前,有些汗颜的道:“这荒山野岭,我老头子腿脚也不太灵便,没什么东西好招待你的,将就着吃点吧!”却不知这正合了君白心意,几百年来君白还没有吃过水果以外的东西。

    王伯拍开坛上泥封,顿时酒香扑鼻,王伯将两个酒杯斟满,放下酒坛,举起手中杯,对君白道:“来,干了这一杯!”

    君白学着样子也举起杯,酒杯在空中一触即分,王伯一仰而尽,君白却迟疑的看着,上一次见到酒还是在几百年前清远的大寿上,虽是香气浓郁,却终是不敢下口。

    期间王伯又连饮数杯,脸也有些红了,看着君白仍是没有动静:“何不饮了此杯!”

    君白伸出舌头,把酒舔了一下,舌尖传来一股枯涩却又回味着清香的感觉,王伯击掌大笑:“原来你还没喝过酒啊!身为男儿,怎可不会饮酒,看着我,酒该是这样喝的!”说完又斟上一杯,只是一口便全灌下了肚去。

    君白又舔了舔,没有发现有什么危险,便也学王伯一口饮尽,顿时只觉腹中燃起一团火焰,一直燃到了喉咙,白晰的脸上变得一片绯红,竟是娇艳欲滴。

    王伯看着君白,楞了一下道:“若非看你有喉结,我还当真以为你是个女子,哈哈,喝酒好,喝酒好啊!正所谓一醉解千愁,俱是这酒的功劳!”又是一杯下肚,更加狂放起来,以手击桌,高声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无数愁苦忧思俱在其中表露无遗。

    窗外明月升,一坛酒已见底,君白只喝了几杯,大部分都进了王伯肚里,两人更是醉态可掬,王伯突然高呼:“月下当舞剑兮!”把酒坛一摔,跌跌撞撞的取下剑拖着君白爬到院中。

    王伯拔出剑,信手扔开剑鞘,随意挥舞起来,君白则趴在石桌上,模糊的眼中竟似乎有多个王伯在一起挥剑,光滑的剑身不时反射着点点寒光,虽是破漏百出,在这冷月清辉下,倒也还有点弯月如勾剑光寒的味道,只是那踉跄步履间隐隐有着几分悲凉……

    王伯越舞越是兴起,仰头高歌:“长铗当歌兮意惶惶,春花秋月兮路茫茫。梦里山河兮今复在?遗恨绵绵兮痛断肠!痛断肠!”那满头花发中,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雄心,是刑天舞干戚的壮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此时王伯眼中已有泪花闪动,抛去长剑,眼眺北方,喃喃自语:“故国!故国——”随后出人意料的直倒下来,嘴中还在低声咕哝:“亡国人,亡国人……”

    君白心中一惊,强撑起身子,却是一阵酒意上涌,头晕目眩,一头栽在石桌上沉沉睡去。此时,远方传来两声枭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