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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守礼

    礼教总是喜欢三从四德,克已复礼。贞节牌坊总是要为那些守持中正一生的人们所准备。各安其命,各守其位,君子的不徐不度和彬彬有礼是那张圣人教化背后所含的深意。

    母亲也曾在自己发烧时跪倒在各路神像面前,想必对这张画象也没少焚香祈福。

    几位生员终于将孔夫子的圣画从酒水里解救了出来,结实的宣纸未曾破出什么孔洞,倒是酒水溶了墨痕顺着向下滴去将孔夫子的巍峨高冠染成了破烂周流一口钟,单看孔夫子的新衣冠倒像是失意文人做出来的修禅画。

    父亲并没有放弃对母亲的讨伐,沈知夏仍能透过肢体与呼吸声感觉到他的愤怒。他像个被逼到角落中的狮子,咆哮着要将业己皮开肉绽的夫人砸的永世不得翻身。

    夫人被抬了下去,姨娘也被带了下去,宾客们被请了出去,在外看戏的闲汉们纷纷作鸟兽散。伴随大门吱吱的关上,门内门外又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一切都安静下来,只留下了父亲的辱骂仍在继续,沈知夏仍旧紧紧的压在父亲的身上不敢松懈,直到一双布履出现在视野内。

    ″子静!你忘了当初那三年怎么学的礼了么!″

    子静是父亲的字,沈知夏立即感觉父亲浑身一振,身体的肌肉几乎瞬间松弛了下来。随后她被生员们拉了起来,父亲慌忙的将破破烂烂的衣冠束好,冲那位抱着圣人画象的老儒生行了一礼,他似乎很想说什么,终是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闹剧己经结束,最后的外人也离开了沈府,暴风雨终是平息了,戏剧以礼教开始,又以礼教结束。

    下人们搀扶沈知夏奔向母亲的厢房,迎头赶上背起药箱的医师,又嗅到了那缕熟悉的草药味,母亲躺在床上,像一条濒死的鱼一般,她将自己淹在了身上各处伤口冒出的血水里,她栖身的池塘多半干涸,暗红的疤在被褥中延长,似乎随时都要呼出最后一口气---父亲没有在这儿。

    及笄礼与束发礼己经完成,而沈知夏终于从下人的窃窃私语中打听到了姨娘的来历。

    父亲年轻时在家中尚未出仕,便多与族中同辈子弟到家中的庄园中游乐,效泗水风乎舞雩之旧事,当时女仕有亏,便去附近佃户家中强迫几名资色尚可的女郎,以抵徭役之名强行拉来,姨娘就在那时候怀了孕。

    也亏的姨娘运气好,从始至终只陪了一人,后来怀了身孕,便被父亲在庄园里养着,一年给些银米资助。同去的几个姑娘要么吊颈投水要么泯于众人,只有姨娘一人艰难的边干活边养活这对龙凤胎。她如同黄牛一般将这对苦情的兄姐妹扯大,这对兄妹在沈知夏落水后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父亲。

    沈知夏走进属于姨娘的厢房时,她正在拜圣人画像,那是作为及冠礼压轴全程的老儒生给予她儿子的,也是他父亲的先生,这本身便是一种隐晦的认可,虽然这种认可并未延伸到他们的母亲身上。

    恢复理智的父亲代替老先生接受了所有小辈的拜礼,一些年龄较大的留在了堂屋中,刚刚束发的人自然也不例外,而各房女眷也被人送回安寝。

    风儿吹过沈知夏的头颅,也将她的嘀咕带向远方。

    “总共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怎么又闹起来了?“

    “将来咋办?姨娘己经有人背书了,结合信里的当下局势,肯定以稳定为主,上一辈不会让家里乱的。“

    “本来还怕早早落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结局倒也凑合。就怕抄家后弄出个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那才真完了…“

    “变局将要来了,母亲这一闹直接把矛盾上了秤,她信的礼教保不住她的…“

    唯一的贴身丫鬟不在,是个可以自言自语的好时候。局势的发展是迅速的,对沈知夏而言,一切计划都应提上日程,必须要冲出围墙,否则一次淹不死总会有第二次,迟早有一次可以淹死自己…“

    沈知夏战栗的从夜晚等到白日,所有人都看见她房中的烛火亮了一晚。

    夫人的这次大闹为沈知夏争取到了不去请安的权力,重伤未愈的夫人下不了床,她仅愿接受她女儿的照料。

    宝珠带来了口信,沈知夏搬进了夫人的偏房,母女一体是所有人的共识,当房门吱嘎的合闭时,几位婶娘终于将悬起的心安稳的放下。

    后来的沈知夏回忆这段时光时,总会嗅到微苦的草药味,偶尔有快冻坏的鸟儿撞击窗沿的击打声,然而低沉的呻吟是最多的,这里很安静。而自己的父亲从未来过一次,她们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日子就像药炉中沸起的气泡般消逝,几个丫鬟接下了苦差事后倒也兢兢业业,某些往日的威严仍可起作用,身上的衣衫愈来愈薄,然而母亲的身体却一天天的垮了下去。

    开春了,父亲仍没有来过一次。唯一来的却是四婶,她带来了外界的不少信息。

    她的哥哥束发后便进了庠校,家中的危机应当是接近尾声。只有一面的姐姐许了一位县令的儿子做正室,钦差巡游过后不知倒了多少官家,若非父亲与四叔所纳的投名状合了大人的意思,恐怕自家也逃不过这场劫数。

    四叔所辖的卫所范围又有变更,原本为防亲亲相隐,依贯例是邻近济州卫辖制矿产的盗贼缉捕。然而钦差过境之后济州一众把总千总纷纷抄检,原来的守将立了功劳调去登莱。一时守备空虚恐贼人聚众起事,而四叔作为早早归附站队的干儿子,入了刚刚离京南巡的公公们法眼,压力就这样一层层传递,四叔迁调到了兖州的矿产区,再过一个月便要启程赴任。

    鸡毛蒜皮的事情充塞了下一段话语,那些是宝珠和夫人们想要听的,欢声笑语和絮絮叨叨为弥漫在空气中的中药味添了几分和气和松快。

    这种松快的气氛没有感染到沈知夏的身上,她总是坐在角落的一边,在莺歌燕语中独自思索可能存在的生路,在外人看来,自从父母决裂后,这个还没长大的姑娘似乎就陷入了一种持续性的忧郁中,在她思索时任何事物都侵不进她的分毫。

    她似乎永远在思索。

    她想,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