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离（24）
所幸的是，泥石流并没往她家房子跑，而是……跑向了她家房子边儿上的番茄地。是了，他们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等胡舸帆和胡报春扶着母亲跌跌撞撞跑到番茄地的时候，地里已经一片狼籍。番茄藤全被连根拔起，支撑番茄藤的竹竿被拔得东倒西歪，一个个半红的碧绿的番茄奄奄一息地滚落在地，有的被踩成一堆稀泥，有的被摔得开膛破肚，有的躲在藤叶下，余悸未了。
再也不用担心它们生病了。
一念刚起，一念又灭。起时豪情万丈，灭时六神俱伤。花落水流红，无语怨东风……
胡舸帆生病了。她吃不下，睡不实，早晨起来想喝口水，一个跟头栽在床铺跟前。
在灶屋煮南瓜的李素珍两步三步蹿进来。
“妈，”胡舸帆扶着床沿儿爬起来。“我头晕得很，你帮我请两天假。”
李素珍口里不由自主地嘀咕着，她在算二七一十四，舸帆请两天假将扣十四个工分。看着女儿杵在昏暗的床沿上一张苍白的脸，她一咬牙：“女儿，我让报春也请一天假，弄你去公社卫生院看看？”
胡舸帆摇摇头。
“我们有钱。”李素珍又说。
胡舸帆还是摇头。头晕是事实，可自己请假的真实原因不是因为头晕，是不想见到那些人，那些只知道嚼谷的黄牙齿和说话让人寒心的翻飞的嘴，还有那一张张冷漠的脸。“我睡睡就好了。”
“还是去看看吧。”
“你别烦我了！”胡舸帆拍着床沿喊。床沿边，垂下来两根铺床底的稻草，被胡舸帆一喊，吓得浑身发抖。
李素珍不敢再作声。
胡舸帆身子发软，像一只猫一样往床上爬。李素珍伸出手去扶，被胡舸帆一甩手挡开。
李素珍走出里屋，门墩上坐着胡报春，正低头，脚下踩着一个小石块在地上胡乱划着，一阵阵让人心悸的磨牙声从她嘴里发出来。
“报春，给你姐端碗南瓜汤进去。”
胡报春站起来，跟着母亲走进灶屋。她看见母亲默默地在灶跟前坐下来，往灶里添了一把柴。
胡报春拿一根筷子戳了戳锅里的南瓜。“妈，别添柴了，南瓜熟了。”
“添一把柴，南瓜煮烂了才清火热。”灶堂里的火又旺起来。火光照着李素珍的瘦脸，映出她嘴唇上两片因火热而干裂翘起的皮。
去公猪圈的路上，胡报春看见母亲走路好几次走不稳。她走到前头，帮母亲把猪圈屋的门打开。奇怪的是，今天圈里静悄悄的，全然不像往天，门一开，贪吃的猪儿就拱着挤着到圈门口来讨吃的。
“妈，几点了？它们都没睡醒吗？”
李素珍一张寡瘦的脸上，扬起一双无神的黑眼睛，往猪圈里看一眼。没做声。
“妈，那边还没点名，我帮你把猪圈打扫了再走。”胡报春操起门边的杈头扫帚扫起猪圈来。
李素珍只觉得心里火热干渴，想喝口凉开水。人刚走到水瓶边，就听见猪圈里胡报春喊：“妈，妈你快来看啊。”胡报春的声音是少有的发急。
李素珍心下一紧，忙放下水瓶，颠过去一看：“一头头公猪全卧在圈里，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
“妈，你看，它们的屁股好像在拉稀。”
李素珍看过去，果然，一头猪的屁股后面，正射出一小股草褐色的汁水。再看别的猪，屁股后面也褐水横淌着。
“妈，昨天你是不是没把猪食煮熟透啊？”
“我敢吗？猪食都翻翻涨了我还煮了多一阵才喂的。”
“是不是猪草有问题？割到了不该割的东西？”
李素珍不敢再大意。她认真回忆昨天的活儿。“昨天的主食是高粱杆加苞谷面，猪草都是过江藤。就算是夹了点别的草什么的，也不至于每一头都拉稀啊。”
“那是怎么回事啊？如果猪死了，杀了我们都赔不起！”胡报春想起昨天的惊心动魄的画面，忍不住磨起牙来。
“不要乱说！”李素珍骂道。她的心里狂跳起来。
“走，我去跟大姐说！”胡报春转身就要跑回去报信。
“别去！”李素珍喊。“你大姐那样子，你别火上浇油了。”
“那怎么办？”胡报春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泪水。
“我……我去请公社的兽医来。”
“你请不请得动他们？”胡报春想起那些大爷一般的人物，心里缩成一团。
以往，家里有事都是丈夫出面，虽说是个坏分子，但男人的世界就该男人去打交道。如今，丈夫不在了。
“请不动，我……就给他们下跪。”李素珍想不出除了两只膝盖，她还有什么可以请动那些大人物的。
“等你请回来，天都黑了。猪等得过吗？”
“我跑快点。”
看着母亲曾经被缠过又放开的残疾小脚，胡报春心里一阵难过。来回六十里路啊……
“妈，我去吧。”胡报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狂跳得像打鼓。
“你找得到兽医站吗？”李素珍不相信地看着黄毛二女儿。出门和人打交道的事，二女儿从来没做过。
“我……我问人。”
李素珍看了看女儿，又回头看了看圈里的猪，咬咬嘴唇：“你快去快回。日头偏西不管请不请得动，都要回来！”李素珍想象不出，十六岁的少女一个人赶夜路，若是出了事，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和可怜巴巴的二女儿。
“我知道了，妈。”
“等等。”
“什么妈？”
“跟我先回屋一趟。”
“做什么？”
李素珍拉起二女儿跑回家。她从柜子底下掏出一个布包，对胡报春说：“家里只有这点儿了。如果兽医不愿意来，你就把这个给他。”
“这是什么……”胡报春打开一看，惊叫：“钱！”
“小声点儿。别让你大姐知道。”
胡报春压住尖细的嗓子，却压不住惊恐：“这可是我们卖番茄的钱！全给了他们，我们要用钱怎么办？”
“我们有吃有穿，不用钱。不然你请得动兽医？”李素珍把布包小心翼翼地卷成一小卷，翻开胡报春的衣裳。“放哪里好呢？这么多钱，救命的钱，可不能掉了。”
“妈……”
等胡舸帆和胡报春扶着母亲跌跌撞撞跑到番茄地的时候，地里已经一片狼籍。番茄藤全被连根拔起，支撑番茄藤的竹竿被拔得东倒西歪，一个个半红的碧绿的番茄奄奄一息地滚落在地，有的被踩成一堆稀泥，有的被摔得开膛破肚，有的躲在藤叶下，余悸未了。
再也不用担心它们生病了。
一念刚起，一念又灭。起时豪情万丈，灭时六神俱伤。花落水流红，无语怨东风……
胡舸帆生病了。她吃不下，睡不实，早晨起来想喝口水，一个跟头栽在床铺跟前。
在灶屋煮南瓜的李素珍两步三步蹿进来。
“妈，”胡舸帆扶着床沿儿爬起来。“我头晕得很，你帮我请两天假。”
李素珍口里不由自主地嘀咕着，她在算二七一十四，舸帆请两天假将扣十四个工分。看着女儿杵在昏暗的床沿上一张苍白的脸，她一咬牙：“女儿，我让报春也请一天假，弄你去公社卫生院看看？”
胡舸帆摇摇头。
“我们有钱。”李素珍又说。
胡舸帆还是摇头。头晕是事实，可自己请假的真实原因不是因为头晕，是不想见到那些人，那些只知道嚼谷的黄牙齿和说话让人寒心的翻飞的嘴，还有那一张张冷漠的脸。“我睡睡就好了。”
“还是去看看吧。”
“你别烦我了！”胡舸帆拍着床沿喊。床沿边，垂下来两根铺床底的稻草，被胡舸帆一喊，吓得浑身发抖。
李素珍不敢再作声。
胡舸帆身子发软，像一只猫一样往床上爬。李素珍伸出手去扶，被胡舸帆一甩手挡开。
李素珍走出里屋，门墩上坐着胡报春，正低头，脚下踩着一个小石块在地上胡乱划着，一阵阵让人心悸的磨牙声从她嘴里发出来。
“报春，给你姐端碗南瓜汤进去。”
胡报春站起来，跟着母亲走进灶屋。她看见母亲默默地在灶跟前坐下来，往灶里添了一把柴。
胡报春拿一根筷子戳了戳锅里的南瓜。“妈，别添柴了，南瓜熟了。”
“添一把柴，南瓜煮烂了才清火热。”灶堂里的火又旺起来。火光照着李素珍的瘦脸，映出她嘴唇上两片因火热而干裂翘起的皮。
去公猪圈的路上，胡报春看见母亲走路好几次走不稳。她走到前头，帮母亲把猪圈屋的门打开。奇怪的是，今天圈里静悄悄的，全然不像往天，门一开，贪吃的猪儿就拱着挤着到圈门口来讨吃的。
“妈，几点了？它们都没睡醒吗？”
李素珍一张寡瘦的脸上，扬起一双无神的黑眼睛，往猪圈里看一眼。没做声。
“妈，那边还没点名，我帮你把猪圈打扫了再走。”胡报春操起门边的杈头扫帚扫起猪圈来。
李素珍只觉得心里火热干渴，想喝口凉开水。人刚走到水瓶边，就听见猪圈里胡报春喊：“妈，妈你快来看啊。”胡报春的声音是少有的发急。
李素珍心下一紧，忙放下水瓶，颠过去一看：“一头头公猪全卧在圈里，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
“妈，你看，它们的屁股好像在拉稀。”
李素珍看过去，果然，一头猪的屁股后面，正射出一小股草褐色的汁水。再看别的猪，屁股后面也褐水横淌着。
“妈，昨天你是不是没把猪食煮熟透啊？”
“我敢吗？猪食都翻翻涨了我还煮了多一阵才喂的。”
“是不是猪草有问题？割到了不该割的东西？”
李素珍不敢再大意。她认真回忆昨天的活儿。“昨天的主食是高粱杆加苞谷面，猪草都是过江藤。就算是夹了点别的草什么的，也不至于每一头都拉稀啊。”
“那是怎么回事啊？如果猪死了，杀了我们都赔不起！”胡报春想起昨天的惊心动魄的画面，忍不住磨起牙来。
“不要乱说！”李素珍骂道。她的心里狂跳起来。
“走，我去跟大姐说！”胡报春转身就要跑回去报信。
“别去！”李素珍喊。“你大姐那样子，你别火上浇油了。”
“那怎么办？”胡报春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泪水。
“我……我去请公社的兽医来。”
“你请不请得动他们？”胡报春想起那些大爷一般的人物，心里缩成一团。
以往，家里有事都是丈夫出面，虽说是个坏分子，但男人的世界就该男人去打交道。如今，丈夫不在了。
“请不动，我……就给他们下跪。”李素珍想不出除了两只膝盖，她还有什么可以请动那些大人物的。
“等你请回来，天都黑了。猪等得过吗？”
“我跑快点。”
看着母亲曾经被缠过又放开的残疾小脚，胡报春心里一阵难过。来回六十里路啊……
“妈，我去吧。”胡报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狂跳得像打鼓。
“你找得到兽医站吗？”李素珍不相信地看着黄毛二女儿。出门和人打交道的事，二女儿从来没做过。
“我……我问人。”
李素珍看了看女儿，又回头看了看圈里的猪，咬咬嘴唇：“你快去快回。日头偏西不管请不请得动，都要回来！”李素珍想象不出，十六岁的少女一个人赶夜路，若是出了事，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和可怜巴巴的二女儿。
“我知道了，妈。”
“等等。”
“什么妈？”
“跟我先回屋一趟。”
“做什么？”
李素珍拉起二女儿跑回家。她从柜子底下掏出一个布包，对胡报春说：“家里只有这点儿了。如果兽医不愿意来，你就把这个给他。”
“这是什么……”胡报春打开一看，惊叫：“钱！”
“小声点儿。别让你大姐知道。”
胡报春压住尖细的嗓子，却压不住惊恐：“这可是我们卖番茄的钱！全给了他们，我们要用钱怎么办？”
“我们有吃有穿，不用钱。不然你请得动兽医？”李素珍把布包小心翼翼地卷成一小卷，翻开胡报春的衣裳。“放哪里好呢？这么多钱，救命的钱，可不能掉了。”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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