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流（4）
那个盆儿虽然被染黑了，但斑驳依稀的白底红花，她认得。这是胡正鹰一家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帮他们家买的。红色的花纹十分喜庆，于是在蓝花和红花之间选了这个，是她的主意。当时和这个盆儿一起进这个家门的，还有暖水瓶、保温杯，和她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旧碗柜。胡思梅当时送来的是一把电风扇，胡报春送的十双筷子十只碗。胡月静当时正值八方借钱期间，只送来了两个肩头上的一张嘴。一家人在这里开伙，由胡舸帆主厨做第一顿饭的欢乐情景还历历在目。
后来，这个盆儿用旧了，搪瓷磕掉了许多，露出黑色的底铁来。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们就拿来做了烧纸钱的盆儿。盆儿被钱纸熏得漆黑，原本红红火火的花纹几乎看不见了。盆儿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无止境的黑洞。
胡舸帆的嘴角扯了一下。这个盆儿，亲眼目睹了她的耻辱。是的，耻辱。当着所有亲人的面，在胡五不在家的情况下，她和赵正华被勒令不得靠近这个盆儿。理由是，不能再扰了母亲上天堂的路。
瞬间，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肩头的孩子，这屋里的暖水瓶，她的那些让她骄傲的厨艺……
她默默转过身，端详了孩子一阵，叹了一口气，轻轻把他放回床上。孩子睡得很踏实，并没有因此而惊醒。
她一咬唇，转身走出小屋。下了楼，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日子如白马过隙，转眼，便到了毕业季。
人心浮动，终有安定的一天。在赵正华的斡旋督促下，赵雪顺利地被保送到一所师范大学。胡舸帆几乎没操一点儿心。面对这个早就有预期的答案，当张二问胡舸帆开不开心的时候，胡舸帆咧了咧嘴，说开心。
她突然想起了半年前的冬日黄昏，钱娟等在电杆下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她百无聊赖地逛街回来，走到家门口，正掏出钥匙要开门，一抬头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包苹果。
“大姨。”来人怯怯喊道。
又是钱娟。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胡舸帆边开门边问。
“我问的门卫大叔。”
“比你妈聪明点儿。”胡舸帆冷冷说着，开门进屋。她没有招呼钱娟进门坐。
“不，就是妈妈教我问门卫的。”钱娟抢着说道。说完，便站在门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门还是不进门，只拿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在怀里的苹果和胡舸帆的脸之间扫来扫去。
“呵，你妈也变得如此聪明了。”胡舸帆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灌下去。“不对，她一直就很聪明。你看，在关键时候，她多善于明哲保身！”
钱娟更加局促了。她不敢再看大姨的脸，只低头看怀里的苹果。她脚上穿了一双早已经过时的白网鞋，大拇指处破了洞，两只小脚趾在里面不安地动来动去，像两只贼头贼脑的小老鼠。
“大姨，苹果我放哪儿？”看得出来，钱娟鼓足了勇气。
“我们家不缺水果。你拿回去吧。”
“这……苹果很甜。”
胡舸帆鼻子里嗤一声。
钱娟连忙又说：“真的。”顿了一下，又低低说：“卖水果的说的。”
“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胡舸帆不耐烦地打断侄女钱娟的话。
钱娟咽了咽口水，把水果兜挪到一边，费力地从衬衫一侧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进来。走到屋里沙发上的胡舸帆面前，又看了看怀里的水果，没敢放下去。
“成绩通知单！”胡舸帆喊起来。“什么意思？”
“通过了师范校第一轮考试。老师说，第二轮考试要考才艺，最好能找个老师辅导一下。”钱娟两只脚尖碰到一起，左脚踩着右脚，“妈妈说，大姨认识的老师多……”
“我不认识什么老师！我又不是老师！”
“大姨爹不是当过老师吗？”
“他早不做老师了。”胡舸帆粗了嗓门道。
屋里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
“你们班考上几个？”
“就我一个。”
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蹿上脑门。她想象着胡月静得意的样子。
“一个中等师范，没什么大不了。”胡舸帆顿了顿，又补充：“我说的是不难考。你二姨四姨不是挺能干吗？找她们去。还有，找你舅舅也不错，他见的世面多。”
“妈妈说……”
“你妈是玉皇大帝吗？她说的话谁都要听？！帮不了就帮不了！”胡舸帆几乎是在喊了。
“妈妈说苹果很甜。”钱娟托了托怀里的水果，又小声道，“卖苹果的人亲口说的。”
胡舸帆突然想起当年她自己送苹果的情景。当年所有的努力似乎在一瞬间都变得没有意义。她登时恼羞成怒。“我不稀罕！告诉你妈！她们的苹果我不稀罕！”
钱娟愣住，张着嘴，瞪着大眼睛看着大姨。过了好一会儿，她回醒过来，转身猫腰挤出了防盗门。
胡舸帆冲到门边，咣啷一声把门关上。四周的墙似乎都在颤抖。
“苹果！她妈的一包苹果就想挽回？没那么XX容易！”胡舸帆气急败坏地站在防盗门的铁钎子里喊。
防盗门外，一个人正好从楼道里路过，听见屋里人的话，吃惊地看里面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工人阶级说脏话嘛！”
赶走旁观者，胡舸帆呯一声关起里面一层木门。一转身，看见客厅角落里的一箱红富士，她抓起一个，洗也不洗，狠狠一口咬下去，汁水溢满齿间，她觉得很过瘾，大嚼着自言自语：“甜！能有我这个甜吗？青蛙没见过簸箕大的天！”胡舸帆把红富士叫得歘歘作响，嘴角流着苹果汁。
吃完苹果，她登时又觉得无聊起来。她捡了一包红富士，转身冲到张二家。见到胡舸帆，张二自然十分热情。胡舸帆举起手里的红富士，高声笑道：“张二，来尝尝这个！山东烟台的！”
不等张二附和和客气，胡舸帆又说：“刚才，钱娟来了。”
后来，这个盆儿用旧了，搪瓷磕掉了许多，露出黑色的底铁来。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们就拿来做了烧纸钱的盆儿。盆儿被钱纸熏得漆黑，原本红红火火的花纹几乎看不见了。盆儿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无止境的黑洞。
胡舸帆的嘴角扯了一下。这个盆儿，亲眼目睹了她的耻辱。是的，耻辱。当着所有亲人的面，在胡五不在家的情况下，她和赵正华被勒令不得靠近这个盆儿。理由是，不能再扰了母亲上天堂的路。
瞬间，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肩头的孩子，这屋里的暖水瓶，她的那些让她骄傲的厨艺……
她默默转过身，端详了孩子一阵，叹了一口气，轻轻把他放回床上。孩子睡得很踏实，并没有因此而惊醒。
她一咬唇，转身走出小屋。下了楼，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日子如白马过隙，转眼，便到了毕业季。
人心浮动，终有安定的一天。在赵正华的斡旋督促下，赵雪顺利地被保送到一所师范大学。胡舸帆几乎没操一点儿心。面对这个早就有预期的答案，当张二问胡舸帆开不开心的时候，胡舸帆咧了咧嘴，说开心。
她突然想起了半年前的冬日黄昏，钱娟等在电杆下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她百无聊赖地逛街回来，走到家门口，正掏出钥匙要开门，一抬头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包苹果。
“大姨。”来人怯怯喊道。
又是钱娟。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胡舸帆边开门边问。
“我问的门卫大叔。”
“比你妈聪明点儿。”胡舸帆冷冷说着，开门进屋。她没有招呼钱娟进门坐。
“不，就是妈妈教我问门卫的。”钱娟抢着说道。说完，便站在门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门还是不进门，只拿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在怀里的苹果和胡舸帆的脸之间扫来扫去。
“呵，你妈也变得如此聪明了。”胡舸帆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灌下去。“不对，她一直就很聪明。你看，在关键时候，她多善于明哲保身！”
钱娟更加局促了。她不敢再看大姨的脸，只低头看怀里的苹果。她脚上穿了一双早已经过时的白网鞋，大拇指处破了洞，两只小脚趾在里面不安地动来动去，像两只贼头贼脑的小老鼠。
“大姨，苹果我放哪儿？”看得出来，钱娟鼓足了勇气。
“我们家不缺水果。你拿回去吧。”
“这……苹果很甜。”
胡舸帆鼻子里嗤一声。
钱娟连忙又说：“真的。”顿了一下，又低低说：“卖水果的说的。”
“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胡舸帆不耐烦地打断侄女钱娟的话。
钱娟咽了咽口水，把水果兜挪到一边，费力地从衬衫一侧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进来。走到屋里沙发上的胡舸帆面前，又看了看怀里的水果，没敢放下去。
“成绩通知单！”胡舸帆喊起来。“什么意思？”
“通过了师范校第一轮考试。老师说，第二轮考试要考才艺，最好能找个老师辅导一下。”钱娟两只脚尖碰到一起，左脚踩着右脚，“妈妈说，大姨认识的老师多……”
“我不认识什么老师！我又不是老师！”
“大姨爹不是当过老师吗？”
“他早不做老师了。”胡舸帆粗了嗓门道。
屋里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
“你们班考上几个？”
“就我一个。”
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蹿上脑门。她想象着胡月静得意的样子。
“一个中等师范，没什么大不了。”胡舸帆顿了顿，又补充：“我说的是不难考。你二姨四姨不是挺能干吗？找她们去。还有，找你舅舅也不错，他见的世面多。”
“妈妈说……”
“你妈是玉皇大帝吗？她说的话谁都要听？！帮不了就帮不了！”胡舸帆几乎是在喊了。
“妈妈说苹果很甜。”钱娟托了托怀里的水果，又小声道，“卖苹果的人亲口说的。”
胡舸帆突然想起当年她自己送苹果的情景。当年所有的努力似乎在一瞬间都变得没有意义。她登时恼羞成怒。“我不稀罕！告诉你妈！她们的苹果我不稀罕！”
钱娟愣住，张着嘴，瞪着大眼睛看着大姨。过了好一会儿，她回醒过来，转身猫腰挤出了防盗门。
胡舸帆冲到门边，咣啷一声把门关上。四周的墙似乎都在颤抖。
“苹果！她妈的一包苹果就想挽回？没那么XX容易！”胡舸帆气急败坏地站在防盗门的铁钎子里喊。
防盗门外，一个人正好从楼道里路过，听见屋里人的话，吃惊地看里面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工人阶级说脏话嘛！”
赶走旁观者，胡舸帆呯一声关起里面一层木门。一转身，看见客厅角落里的一箱红富士，她抓起一个，洗也不洗，狠狠一口咬下去，汁水溢满齿间，她觉得很过瘾，大嚼着自言自语：“甜！能有我这个甜吗？青蛙没见过簸箕大的天！”胡舸帆把红富士叫得歘歘作响，嘴角流着苹果汁。
吃完苹果，她登时又觉得无聊起来。她捡了一包红富士，转身冲到张二家。见到胡舸帆，张二自然十分热情。胡舸帆举起手里的红富士，高声笑道：“张二，来尝尝这个！山东烟台的！”
不等张二附和和客气，胡舸帆又说：“刚才，钱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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