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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卢珍坐在夏府后院之中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

    按照黄舒的意思,卢珍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婚礼从简。但卢珍与夏峥两人均出身名门,因而大婚仪式虽只有将两人扶入洞房这一项,但整座府邸却是布置得富丽堂皇。

    卢珍穿着黑色嫁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她依稀记得沂俐嫁给黄舒那日穿得正红,自己嫁给黄舒那日穿得粉红,今日婚宴,却只能穿深色。

    厚重的盖头遮住了眼帘,她什么都看不见。

    “你们是谁?”

    夏蘅湘清了清嗓子:“是我,我和皇后娘娘来看你了。”

    卢珍猛然抬起头,发髻插着的步摇晃动,翠珠碰撞,琅琅作响。

    “你们不是来笑话我的?”

    夏蘅湘扶着沂俐坐下,给沂俐端来了茶水点心和水果:“若是笑话,那定是连同我夏府一起笑话。”

    “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沂俐静静地看着挽翠剥开荔枝,冰凉的双手捂在茶盅上,笑吟吟地看着盖着黑色盖头的卢珍。

    “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夏蘅湘的声音有些艰涩,她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生病,嗓子哑了。”

    卢珍点点头,揭开了盖头,起身抓住了夏蘅湘的手:“我们都是被设计陷害的,我和你三弟,你信吗?”

    夏蘅湘甩开了她的手:“我信又有什么用?陛下信你么?”

    “若是他信我,我又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沂俐坐在暗处,饶有兴致地玩味着卢珍语气里那隐藏得极深的怒火。

    夏蘅湘捏了捏眉心。

    “你知道是谁对你下的手了?”

    一整日与黄舒寸步不离,只接了黄舒递给自己的食物饮料茶水,所以下药之人……想来就是他吧?

    卢珍也想过三尺白绫一了百了,但……她是被卢家上下捧在手心中养大的明珠,何时受过这种气?

    “嗯。”她简单应了一声,眼神冷酷了起来,“我知道了。”

    “那夏峥会不会也是……”

    “不一定。”沂俐坐在角落里,用小勺子慢慢戳着点心,“如果我是那个人,我肯定不会这样做。”她放下小勺,抱起双膝,所在太师椅中,“沥城严夏卢三家,一下得罪了两家,何苦呢这是?”

    “唔……谁知道他是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不管他了。”沂俐舒舒服服地蹭着大氅上的毛领,“卢珍你先保证自己能活下去吧。”

    屋外石径上落雪被吹起,落在屋子里,很快就在屋中热气里化作了一滩水汽。

    “谁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对你下死手呢?”

    “好。”卢珍低垂着眼眸,任由沂俐位自己盖上黑色绣金盖头,“若是有人能护我周全就好了。”

    犹记出入王府那日,黄舒信誓旦旦对天发誓,保证一定不会亏待自己。

    谁知……不过是江山易主的那一刹那功夫,黄舒对自己的太对就犹如那秋日里的天,说变就变。

    至今,他将原本对着敌人的刀刃指向了自己,那滋味……犹如万蚁噬心,苦楚至极。

    那一日,当她惊慌抬头看到的却是一脸冷漠的黄舒时,她如坠冰窖。她将目光愣愣地投向黄舒身后跟着的陌生男子们身上时,那些人大多在李院首的提醒与威胁下避开了目光。

    那一刻,她只想死。

    但是她不能死,若是她死了,那身后的卢家就要替她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永生抬不起头来。

    “护你周全么?”沂俐隔着厚重的盖头凝视着她,“卢家为沥城首富,花费重金为你找一名护卫还是很容易的吧?”

    沂俐俯下身去,降尊纡贵地替她理好了黑色锦袍:“你被黄舒处死的那日也便是卢家覆灭开始的那日,卢家家主知道这一点,他不会不同意的。”

    卢珍只觉得眼前这位女子沙哑的声音很是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声音究竟熟悉在何处。

    “多谢皇后。”她垂眸隐隐笑了笑,“吉时快到了,还请皇后娘娘与夏妃一同出去罢?”

    “好。”沂俐起身,理了理皱起的衣裙下摆,“你……保重。”

    卢珍起身送两人出门,烦躁地掀开了盖头,扶着门框看着两人远去时,颓然瘫软在了地面上。

    “小姐,您……您没事儿吧?”

    “没事。”她笑得凄凄惨惨恍恍惚惚,眼角还沾着一滴泪珠,“若是……若是父亲能像严次辅一样,能在陛下对我下手之前将我从宫中接出来,我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小姐,您还是放宽心吧?皇后娘娘也说了……让您保命要紧。”

    卢珍的手从乌木门框上慢慢滑落,抬手指向了门外:“保命?你觉得我在夏家能活得下去?”她猛然回首,珠玉撞击声再次响起,“你以为夏家那些人不会在背后嚼我舌头根?还是说你觉得夏家上上下下会看得起我?”

    她发了狂似的哽咽,扑上前去抓住侍女的肩膀不住摇晃:“我也是受害者啊……只是为什么大家似乎……都一点点都不理解我呢?”她喃喃自语,后退两步,靠在了门框上,缓缓滑坐在了地面上,“一点点,哪怕上一点点也好啊……”

    “小姐,皇后娘娘不是……还有夏妃娘娘,若是不理解您,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看您呢?”

    “沂俐?”卢珍冷笑,“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陛下给我下药这事儿她有没有插上一脚。”

    “小姐,您……没必要这么想皇后娘娘吧?”

    卢珍一掌落在了那侍女脸上,女孩儿脸上顿时肿了起来:“胳膊肘往外拐?”她冷笑,“狼心狗分的东西,亏我待你这么好。”

    那侍女捂着脸,噙着泪,跪下求饶。

    “小姐……小姐我错了……”

    “快滚。”卢珍拖着衣裳,踩着避开了她的手,走到了床边,静静坐下。

    随后,她拔下了发髻上一根簪子扔在了地上,“这簪子拿去,买点药擦擦脸。”她怜悯地看着女孩儿光洁的肌肤,“生得这么美,若是落下什么伤疤,可就可惜了。”

    女孩儿畏畏缩缩地捡起那根簪子,怯生生地告退了,只留了卢珍一人在屋内。

    屋内,卢珍若有所思地摸着发髻上一支钗子。

    那钗子插入脖颈,再拔出时,粉白墙上必定会血溅三尺,那血迹落在屋子里乌黑的被单上,会犹如绽放在黑暗之中的花朵,不引人注目,直至枯萎凋零。

    她抖了抖,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平静地放下了黑色盖头,双手交叠安静地放在了膝上。

    夏峥是断然不敢对黄舒后宫妃子下手的,所以……他可能也是被人设计陷害的。

    卢珍想到这儿,有些头痛。

    会是他么?

    沂俐带着夏蘅湘来到了前院。

    文武百官与夏府众人依次弯下了腰去。

    “皇后娘娘。”

    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回以一个笑容,示意挽翠将夏次辅扶了起来。

    “不必客气。”她笑得温婉,嗓音像是伤寒久咳似的微哑,“大家今日聚在夏府是为了祝福夏小公子的,不必对我行礼。”

    她在众人瞩目之下,走到了黄舒身边,缓缓坐下。

    “你刚刚去哪儿了?”

    “没什么。”她接过挽翠递来的一小杯酒轻抿一口,“就是跟着夏妃去了后院,瞅了卢珍一眼。”

    黄舒双颊微红,装作不经意间问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沂俐微笑,放下手中小酒杯。

    看来刚刚在花丛旁小径转角处看到的那抹明黄色袍角,就是他。

    “聊什么?”她盈盈一笑,转头直视着他,耳垂上坠下的白玉耳坠却纹丝不动,“你是问我同夏蘅湘聊了些什么,还是问我们在夏府后院之中聊了些什么?”

    “朕倒是挺好奇的,你不妨都说与朕听听?”

    沂俐垂眸,拢好衣袖:“不过是些家常闲话罢了,陛下日理万机,想来是对这些八卦不感兴趣的。”

    “哦?”黄舒眼底泛起了弄弄笑意,“说来听听?”

    “忘了。”她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连一句敷衍的借口都懒得着,“这种东西聊过了就聊过了,谁还记得?”

    黄舒无奈笑了笑,命势力在一旁的南奕给自己斟酒。

    “宁翰林,一起坐吧?”

    沂俐笑吟吟地拍着身旁一只凳子:“宁翰林,小兴子今儿也跟来了,你让小兴子伺候他罢,你快来坐,尝尝夏府的酒。”

    南奕笑着望了黄舒一眼,黄舒也只得挥挥手,随他去了。

    “皇后,你看那就是夏家小公子。”黄舒抬手指了不远处穿着黑色衣裳带着花冠却面无喜色的男子,“夏峥。”

    “我知道。”沂俐笑笑,用手腕支着面颊,“那日在卢府后厨不是看到他了么?”她掩嘴轻轻一笑,“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恶毒的法子,毁了两人声誉,引得两家人相斗。”

    黄舒指尖夹住小酒杯底部,夹住那只小酒杯在桌面上不住晃圈:“是么?朕倒是觉得那个倒霉蛋若是惹了一家人倒也罢了,现在惹上了两家人,可不就是找死么?”

    “那臣妾可真是为陛下安危担忧呐……”

    “不,该担忧的不是朕,而是你,朕的皇后。”

    坐在他下首的沂俐与南奕脸色齐齐白了白。

    “黄舒,你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扣锅给我。”

    “朕后宫佳丽无数却独宠珍妃一人,皇后对此因妒生恨,出此下策下此毒手也也未可知啊。”

    “你错了。”沂俐端详着杯中清冽酒液微微一笑,“若是你当真独宠她,你就会为了皇室以及你自己的颜面把这件事压下去,而不是那日在长生殿上大发雷霆执意要处死卢家上下百十余人。”

    “但朕最终不仅留了两人性命还给两人赐了婚成全了两人。”黄舒笑了,举起酒杯敬了沂俐,“由此可见,无论传言多么荒唐多么扑朔迷离,朕……都不是那个下毒手的人。”

    “哦。”沂俐百无聊赖地应了一声,无视了黄舒伸到自己眼前的小酒杯,“其他人怎么想重要么?重要的是卢珍卢府和夏府的人怎么想吧?”

    南奕坐在沂俐下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尝着夏府下人端上桌的菜肴,静静听着两人带刺的争辩。

    “陛下,皇后娘娘,依臣所见,这些不过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儿。”他笑吟吟地打断了两人争辩,“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别再饿着了。”

    沂俐抬起头时,才发现不少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与黄舒身上。

    她冲着南奕笑了笑,气鼓鼓地抓起了筷子,将挽翠放在自己盘中的一只狮子头捣得稀碎。

    “依朕所见,你若是不吃你就将它放在一旁,你没事将它捣那么烂做什么?看得朕倒胃口。”

    沂俐想象着那只狮子头上画着黄舒的脸,正坏心眼儿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被黄舒说了这么一下,有些愣住:“啊?”

    南奕坐在一旁陪笑:“陛下,您犯不着为了一只狮子头同皇后娘娘置气啊……”

    “就是。”她很恨地戳着那红色的盘子,“知道的说你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国库空虚呢!”

    挽翠站在一旁,汗涔涔地挖了一块饴糖塞入了她的口中,堵住了她那张嘴。

    黄舒坐在一旁,气得额角上青筋不住跳着,而坐在她下首的沂俐眼底闪过一丝狠戾神色,口中却含着一块饴糖,念着你她的牙。她只能不甘心含混不清地呜呜了几声,随后悻悻地低下头去乖乖用膳。

    口中饴糖被南奕适时递上的热茶化开,她撇着嘴,接过挽翠递来的一勺蛋羹。

    “黄舒,那日在卢府家宴上,貌似也有这蛋羹吧?”

    “嗯?”

    “卢府的蛋羹与夏府的蛋羹相比,你更喜欢哪一个?”

    黄舒神色不善。

    这个女人……是想借机试探自己对卢府与夏府的态度么?

    她是想知道自己会先对卢府下手还是先对夏府下手?

    “朕觉着……都是蛋羹,想来是查不了多少的。皇后觉得呢?”

    “我觉着吧……夏府的蛋羹不如卢府。”

    坐在沂俐身旁的南奕垂眸,笑了笑,也舀起一勺蛋羹尝了尝:“确实,不如卢府的。”